何茵自小对外便声称自己体弱多病,少有出门,长年在家安养,极少在外露面,以至于这些年中,除去府内管家家仆,亲朋戚友,外头是甚少有人知道何茵长相。
再有何茵长相本来英气,长发用一银簪束起,再在脸上稍作修整,换上一身男子装束,眉清目秀,神采俊逸。
参着从长白而来的赵三白赵公子的名讳,阴山馆中手中折扇一摇,嘴角一扬,所谓谪仙,也不过如此。
这位赵三白赵公子,在阴山馆中也是少有名声。
看似文弱,却是文而不弱。
折扇一开,能在台上引经据典,让一众所谓名家子弟哑口无言,折扇一合,也能让对其无礼的纨绔子弟涕泪横流。
传闻当中,这位赵公子自长白而来,长白家中家道中落,临帖一张寄往汝平南府军营,南府军营便将其收下,如今他便是南府军少帅的随从。
便是这样一来,顶着赵三白的名字,何茵在台上就是如何胡言乱语,出言不逊,那也都是这位赵公子的事儿,无论如何,也归咎不到唐岳何府头上。
要真归咎,那便只有南府军的少帅了。
只是这位南府军孟少帅年少有为,却街知巷闻,此人沉默寡言,铁面无私,不参朝政,不涉党争,只沉迷练兵治军,所有闲言碎语于他,都像飞蛾扑了火。
所以就是这位赵三白在阴山馆里又说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只要他往南府军营里一走门一关,闲言碎语也堵在门外,最后灰溜溜地跑回阴山馆。
只是今日谁都没想到,就在这位赵三白赵公子又在台上摇着白扇,一如平常般大放其辞时,他的主子是蓦地出现。
孟耘徵黑着脸在台下对他喝了两次,何茵脸色也才相继暗了下来,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低声细语,何茵一时不敢再放肆,最后还是一脸土灰地从台上跳了下来。
何茵不为人意的时候先是埋怨地瞪了孟耘徵一眼,然后才跟着孟耘徵离开了阴山馆。
从阴山馆回岸上这一程水路二人皆无对话。
孟耘徵的脸色不见丝毫回暖,何茵心头的愤懑也不得消减。
直到回到岸上,一身白衣的何茵跟在孟耘徵身后一同往军营走去时,何茵才讪讪问道:“方才那周先生,与你说什么了?”
孟耘徵还是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何茵两步走到他身边,不服气地又说:“我刚刚在台上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没错...”
孟耘徵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身看向何茵,沉声说道:“阿茵,你别忘了当年我答应过你父亲什么。”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1】,”何茵振振有词,“家中所愿,是不涉朝政不参党争,明哲保身进退自如,但是我,何好逑,我之所愿,是天下求得明主,人世不失公允...”
“你知道什么是明主?你知道什么是公允?”孟耘徵少有动怒。
只是他一说完,却往街上看了一眼,又回头觑了何茵一眼,便没有再说,提脚便继续往军营方向走去。
何茵看着孟耘徵的背影,心里纵是有千般话,最后还是化作一声暗自长叹,然后快步跟上。
之后再一路无言。
可是孟耘徵心中却反反复复地想起当年自己带着不过十一岁的何茵去到何隐宽面前的情形。
那时何茵跪在何隐宽面前,三指起誓,从此跟着孟耘徵学武,出入学堂学识,但绝不涉及朝堂之事。
孟耘徵当时也亲口答应何隐宽,此生只要有他孟耘徵在,不会让何茵涉险,不会让何茵踏足朝堂之事。
再往前想,当年宫中初见何茵,那时何茵不过七八岁。
那日自己正在御花园中和梁攸比武。
尔后离开时,才见到何茵在花丛角落里,拿着一根树枝,在练着自己方才的招式。
孟耘徵当时便问,为何模仿。
何茵抬头,眨了眨眼,回答道,为何不能。
过去的事情,从来如烟。
二人回到军营门口时,孟耘徵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皱眉问何茵:“你为什么选择梁靖?”
何茵却如当年那般倔强,反问道:“为什么不能选择小青?”
孟耘徵也无话可再说,转身便要继续往里走,何茵却又忽然追上前,略显紧张地问:“方才,那周先生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耘徵看出何茵提到这位周先生时,神色似乎有点变化,他心中怔了怔,盯着何茵半晌,才略有疑惑地说:“他让我去劝大王,让梁靖立刻封侯铎川。”
何茵略显担忧地看着孟耘徵:“那你答应了吗?”
孟耘徵蓦地觉得何茵似乎对这位周先生的事格外上心,他没有说话,却一直盯着她。
只是看了两眼,他便又说:“你不用管这些事。”
“耘徵哥,”何茵愣了片刻,才义正言辞地说,“旁人都说,小青骄纵狂妄,太子待人以诚。但是我见过太子殿下对一上前乞求碎银的流民不闻不问,也见过小青挡在流浪孩童面前,对欺负他们的人恶言相向。”
孟耘徵本已经转过身要往里走,听得何茵这么一段话,他却又蓦地停下脚步。
“旁人都说...”他咽了咽口水,才说,“旁人也都说,当时樊励公弃械投降,昭安府几乎是不费兵卒,将樊国收于囊中...”
“但是你知道吗...”孟耘徵慢慢转过身,看着何茵,一字一句地说,
“但是你知道吗,樊励公已经交出国章之后,昭安府在浙官屠城三日,浙官三万无辜百姓亡魂无处,樊国国都浙官,一朝血流成河...这些...你都知道吗?”
“什...什么...?!”何茵瞳孔顿时放大,她往后两步趔趄,“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我从来...从来...”
“梁靖,是梁攸教出来的,”
孟耘徵强忍颤抖,“梁靖,自十三年,被从江郊接回来之后,是梁攸,一手一脚,亲自教出来的。梁靖称王...梁靖称王...覃国会如何?天下又会如何?”
“这件事为什么会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孟耘徵双眼已经开始发红,“因为这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这是乱世,这就是所谓的乱世,这就是所谓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孟耘徵说完,一拂袖,头也不回就往军营里走进去。
只是他往里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那三万手无缚鸡之力的贫苦百姓的尸体上面。
上面有他当年在浙官时,最喜欢吃那面摊子的老板。
上面有当年他在浙官宫中时,最照顾他的那位老嬷嬷。
上面也有当年他在浙官入城时,笑脸迎接他的那位年轻守门侍卫。
他后来知道这些事,都是简无终将齐胤锡托付给他时,一同交到他手上的信中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