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实话,梁叛并不喜欢神烈山这个名字。
二十二年前,崇佑皇帝在跟那些文人大官们的“大礼议”之争中打了胜仗,便把钟山改为了神烈山。
梁叛跟李裕、张守拙都不同,他是从小在南京城里长起来的,也是最后一代把这座葬着太祖爷和马皇后的老山称为“钟山”的留都人。
那些几岁十几岁的小家伙,还有外来的人们,都只把钟山叫做“神烈山”。
梁叛不知道张守拙说的“那一把火”是甚么火,这两天实在是起了太多次火……
但是他从张守拙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张说的那一把火,可能比自己所了解的那些烧得都要惨,都要大。
张守拙忽然转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块玉色驳杂的牌子丢给梁叛,玉是老玉,看来是他私人的信物。
“这是我从小贴身带的玉佩,你拿去后衙找我的管家,便可取我印信,这二三日我都未必在留都,江宁县的事情你爱管便费心管一管,不爱管便教黎震他们去死好了!总之你一力自决罢……”
他神情晦暗已极,不愿多言,摆摆手便向马车走去。
走到一半又停了停,没有回头地说了一句:“那位花娘的事……请节哀。”说完便低头钻进了车里,再没出来。
梁叛手里捏着那块尚有体温的玉牌,看了看张守拙的背影,又同李裕对视一眼。
李裕嘴唇动了动,似有甚么话想说,但终究没有开口。
他跟着张守拙走到车门边,忽然又下定了决心似的,返回来低声道:“你若有事需要人手,或者处境危急之时,可以到小运河心腹桥,有人会主动找你。”
梁叛记下小运河心腹桥这个地点,想了想还是说道:“有件事本来与我无关,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想不妨告诉你们,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判断好了。”
“哦?”李裕奇道:“甚么事?”
“我看过吕书办的书信,有一个猜想——北京都察院这次……”
当李裕听到“北京都察院”这五个字的时候,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接着就听梁叛继续说:“这次来南直隶,恐怕真实目的是为了推行庞翀的‘改稻为桑’,当然了,改稻为桑不是目的,目的应该是通过这种政策,快速改变南直隶部分田亩的属性和归属,让你们的白册失效……”
梁叛本来是不大愿意对李裕讲这个的,因为他怕自己猜得不对,贸然说出口非但没能帮上忙,反而惹得方家耻笑——你一个县衙的小小捕快,居然自不量力去忖度天下事,岂不可笑?
但是当他麻着胆子说出来之后,看到李裕震惊的神情,便知道自己应该是猜对了,至少在方向上是靠谱的。
李裕脸色有点发白,他深深看了梁叛一眼,尽量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知道了。”
然后他向梁叛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梁叛便牵马立在路边,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去。
……
李裕的马车极其朴素,内壁甚至连大漆也不曾刷上一道,好几处都被白蚁给蛀出了虫眼。
李裕和张守拙对坐在有些狭窄逼仄的马车中,两人相对沉默,气氛沉闷至极。
此刻就连外面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和马车左右的颠簸,对李裕烦躁憋闷的情绪来说,都算是一种安慰。
过了许久,张守拙直愣愣的眼珠才动了一下,忽然开口道:“为甚么把瘸子的位置告诉他?”
李裕暗暗松了一口气,反问一句:“你又为甚么把自己的贴身玉佩交给他?”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露出些许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