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洗了手躺到床上,重新枕在俞氏的黄册和鱼鳞册上,为自己犯的那个相当低级的错误而难以遣怀,于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自己为甚么就会犯这样一个错误。
明明那大屋大翔的话语中破绽百出,甚么白天不敢来,所以半夜来找俞族长谈生意这种鬼话,自己居然就信了……
就在他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的时候,阿庆忽然转过身来,在黑夜中睁着一双大眼睛,低声问道:“梁叛,你有没有怕过?”
梁叛从思绪之中挣脱出来,看看阿庆,以为这孩子晚上怕黑,便笑道:“有啊,谁都有害怕的时候。我两岁的时候爹就死了,没过几年母亲也去世了,我为了不被县衙收进养济院,就偷偷把我母亲埋在自家屋里,谁也没告诉。那时我天天害怕县里的差役发现我成了孤儿,所以见到捕快都会躲着走。”
阿庆显然很不解:“朝廷既然设了养济院,就是为了给鳏寡孤独一个容身之所,由朝廷供养,你为甚么不肯去呢?”
“养济院那种地方进去便出不来了。”梁叛摇摇头,“那些养济院的会头吃人不吐骨头,逼人贩子还丧心病狂,进了里面不过是给他们的名册上添个人口,帮他们向户部多要一份米布罢了。”
“他们难道敢克扣吗?”
“何止克扣!养济院的会头收了老人,便一天给一顿口粮,任其生灭,拉撒不管,生病不医,那些老人真正病死的十不足一,十个有八个是饿死的,还有一个是不堪其辱自尽的。而且死后十个有九个不给下葬,因为一下葬便要从养济院的名册中减去,那些会头便领不着这份米布了。”
阿庆听了睁大眼睛,有些不信地问:“那小孩呢?”
“小孩大多都是偷偷卖掉,卖掉也不报失,仍旧每年上报令米布。如果卖给良善人家,哪怕是穷门贫户,也算是造化了。女孩儿大多是卖给青楼妓馆,男孩也有卖给丐帮的。更有甚者,那些会头喜欢挑拣一些格外俊俏漂亮的,不拘男女,送人娈养。”
“娈养?那是甚么?”
梁叛忽然想起阿庆还是个小屁孩,便打了个哈哈,搪塞道:“这个不说也罢……总之不是好事。你怎么突然问我怕不怕?你现在害怕?”
阿庆大概知道有些话是真正的大人才能明白的,因此也不追问,只答道:“我不是自己怕,我是觉得你在怕。”
梁叛不禁失笑,说道:“我怎么怕了?不是跟你吹牛,自从十四岁以后,我就从来不知道甚么叫做害怕!”
阿庆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你就是在怕,我知道的。不过这没甚么好羞愧的,因为我也经常这样。”
梁叛不太明白,看着他继续说下去。
阿庆道:“有时候先生让我解文章,一解就是好几篇,还要限定时日。我解了一篇没解通,又解一篇依旧没有通,解到最后虽然越来越明白了,但是那些文章依旧半通半不通。后来先生突然又加了一篇……”
听到这里,梁叛已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禁抿起嘴,抬头望着屋顶,呆呆地听着阿庆继续说下去。
“我拿着最新的一篇,本来想好好解的,但是一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文章不曾全解,心中便畏难起来,就将这篇新文章的乱解一气,虽然明自己知道解的不对,还是自己骗自己说已经解通了,然后便丢在一边不管,接着去解前面的文章。”
说完阿庆把双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抱在胸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梁叛,接着道:“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害怕,怕那些文章又难又多,怕时辰总是不够。我又怕先生生气,又怕父亲失望,还怕解不出文章来,自己瞧不起自己。”
梁叛躺在床上,沉默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