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善冷汗直下,背心很快便汗湿了。两次受问“可以吗”,这显然不是因为皇帝对他器重,事事想听听他的意见,而是恰恰相反。他此时也知道自己实在是说得太多了,恐怕已经彻底惹恼了皇帝,干脆告退。皇帝面无表情地准了。等到宋善颤颤巍巍地走出琼华岛,身影越行越远以后,皇帝才向身边的太监道:“冯保,他方才提到宗室的欠款,是甚么意思?”冯保平静地道:“小人不知。”皇帝便不再多言,临风悄立许久,下令道:“敕戚继光为广东都指挥同知,菲岛参将,即刻进驻菲岛!”冯保道:“是。”“另教东厂查查,山东鲁府旁支的那几个家伙最近在做甚么,查清速来禀报。”冯保再答应一声,见皇帝再无吩咐,便迅速退了下去。……八月的时候,江宁商社收到朝廷颁发的一块牌匾:商家典范、荣立勋绩。不过不是因为南北成衣给广东捐助了大量的衣物。这件事并没有大肆宣扬,人们只知道南北成衣对广东有所捐赠,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前前后后已经捐了近八万套衣物。所以这块匾,和这次的捐赠无关,而是为了江宁商会的商船在东洋炮击了四艘劫掠商船的海盗。四艘海盗的快船全被击沉,从海中打捞上来几个海盗,其中一人名叫麻叶……在南京的大昭狱中,东南倭寇头目之一的麻叶,招认了他们便是今年以来在海上劫杀大明商船的人。由于广东一战的惨败,这位昔日与陈东齐名的匪首,几乎丢光了家底,只剩下四条船。本想打劫一艘商船,却好死不死遇到了这一艘,结果被一轮炮将他仅剩的四艘船全部干翻了。朝廷正是因此给江宁商社发放了这么一块牌匾。得了这东西,梁叛自然高兴,但是更令他开心的,是麻叶口中透露出来的另一条消息:龟山岛此时已经没人了。于是他立刻委托范老板的船,替他到龟山岛去找那部分白册。而露生号也从日本带来了天草芥手中的一部分白册。九月中,范老板幸不辱命,领着官兵占领了龟山岛,并顺利找到了那部分白册,带回南京交给了梁叛。同日,梁叛撬了会同馆某个会馆的地板,掏出剩下的一部分白册,自此三分合一。十月,京师传来消息:前首辅董匡重新出仕,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张太岳以翰林院学士召入直庐。十一月,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董匡上奏请削减宗室岁禄,由原先岁禄各削三成,剩下七成中三成折钞。奉国中尉子嗣只有一人可以袭爵,其余皆为庶民,可自行从业、考举。皇帝准其请,东阁大学士宋善反对的奏疏被驳,再反对再被驳,提请缓议又被驳。到了十二月,原本在内阁中的几位老人纷纷致仕,宋善晋武英殿大学士。而就在这个月的月底,一个最震撼的消息,从京师传来:西苑下令景王就藩!端王、景王之争,终于在这一年,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曾经风光无限的景王,最终黯然离场,前往湖广德安王府之国。这是他的父皇出生和龙兴的地方,却也是他意气消散、美梦结束的所在。所有人都已清楚,端王依然坐定了储君之位,册封太子只是早晚之事。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又逢年关的时候,南京城一如往年,街上摊贩开始贩卖各种年画、窗花、贴挂、春联、福字。也有学生或者文人当街替人写春联福字的,两道红纸、一张方纸,量身定制。不过今年替人写字的文人明显有种感觉——生意不那么好做了。后来有心人一观察,才知道了端倪:许多从南北成衣铺、江宁玻璃行、江宁钟表店、江宁眼镜店以及江宁书报店中走出来的人,手里无一不带着一卷春联和福字。人家免费送!而且江宁商社送的红纸裁剪平滑、厚实、油亮,据说能顶大半年不变色,雨水浇两遍也轻易不烂的。唯一值得这些文人们诟病的,就是红纸上的字不是手写的。这是江宁刻印厂雕版印出来的,两秒钟一张。不过这字是标准的馆阁体,当世大儒孙少保手书的模子。……几个月不曾回到南京的陈福生,因为海关在年节上暂时闭关,所以得了长假,搭了一趟顺风的商船回了家。陈福生先在城里逛了一圈,到珠宝廊的钟表店买了个精致的女式怀表,花了十几两银子,当然,也得到了一套赠送的春联和福字。他虽然人不在南京,但怀表和这春联福字其实都不陌生,因为海关上每个月来来往往的商船很多,各色新奇的商品都有。江宁商社的船早在年初就开始往五岛贩卖钟表,上个月还带了一批这种春联过去。他自己就有一块怀表,是露生号的船长王祖剑送的。说起来王祖剑也算他的长辈,因为这王船长往日在漕帮的时候,辈分比他姐夫还高一点的。而且露生号也有漕帮的股份,所以王祖剑送了,他也就收了。但是那块怀表他一直没舍得用,连包装盒都还保留着,就打算今天买下这块女表,凑成一对儿,给他姐夫和姐姐一人一块。他拎着东西穿出珠宝廊,沿着三山街朝水西门货栈走去。上海虽然在设立海关之后,来往繁华了许多,但是回到南京,才又体会到了街道上摩肩接踵的感觉。陈福生穿的是一身水蓝色丝棉圆领袍,脚下的粉底皂靴踩在地面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当铺小伙计的打扮,整个人的气质也有变化。他的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精干自信的神气,这与过去那种机灵但有些谨小慎微的状态又有些不同。陈福生远远瞧见货仓上,赖猴子和朴老六都在忙活,而冯二接待办公的那栋小楼,依旧有两个漕帮弟兄把守。虽然漕帮已经改制为商社,但从一些细节当中,还是透着一股旧帮会的做派。陈福生对此虽然不以为然,却也没打算去改变甚么,这两年用他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教会了他一个道理:时间会改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