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聪明怎么样?计划周详怎么样?你觉得自己是在保卫家园,履行正义,又怎么样?……在子弹面前,你什么也不是。谢风在水中沉沉浮浮、连连咳呛,甚至好像还昏迷了一瞬间后,在她以为自己今天要交代了的时候,她终于挣扎着游到了仓库外一个脚手架上。昏黑的暴雨又开始下了。全身的力气都流逝光了,似乎都随着眼泪一起被脏黄污水冲走了。她好不容易才爬到高处、脱离了水面,被海风一吹,冷雨一打,湿布包裹的身体战战发抖,牙关敲击得好像要被震落了。现在几点了?秋长天应该已经回去了吧?他们驾着游艇,从这片被水淹没的海港中出去,自然比她顺利多了。当安全兵绕到船后的那一刻,谢风已经从船后栏杆中挤了出去,扶着引擎,慢慢沉进了脏污的水里。她原本想得很天真,觉得或许可以藏在船下、抓住什么地方,等他们启动游艇往外走的时候,顺便把她也带出去了不说,还可以躲过他们搜寻水面的目光——就像电视上那种抓着大鱼的小鱼一样。结果一下水,她就知道这根本办不到。为了不被发现,谢风只能在浑浊充满杂质的脏水中勉强睁开眼睛,使劲往深处潜;库房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些铁架子,她游到铁架子后方,借着它的遮掩,才敢悄悄浮上来换气。那时的游艇上,秋长天正在发脾气。他今天经历的也不少了,尤其还都是情绪上的剧烈波动:突然被绑架之后,他不可能不慌,只是勉强也冷静下来过、稳住过阵脚;在他认为绑匪是为了逼问同伴下落的时候,他大概以为自己掌握情况了,刚刚放下心,却又被谢风横插一杆,吃惊下露出了马脚。在那之后,情况就开始急转直下、一泻千里。他觉得自己官途要完了,又觉得自己性命要丢了,一会儿怒骂一会儿哀求一会儿许诺一会儿恐吓,样子实在谈不上好看——当被自己的部下救出来之后,秋长天所有的情绪似乎都找到了发泄口。“几个小毛孩!就能把你们两个人都撂倒!这个安全意识哪里去了?自称安全兵可不可笑?规章制度都做到了没有?就这么干工作的?”他的怒骂嘹亮地回荡在库房天花板下,谢风遥遥听了,都觉得耳鼓里嗡嗡的。“现在可好,抓贼还漏掉了一个,这里都是水,那女的能去哪?肯定跳到水里去了,还不下去找!”谢风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怕,使劲咬住牙关,才没有磕出声。游艇上,那个安全兵小声地说了一些什么。他们二人此时都站在甲板上,司机半趴半坐在一旁,在秋长天的怒火冲刷下,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让你去你就去,你伤势恶化住院了能报销!”“我没听见跳水声,也许她刚才就走了……”那安全兵的声音竟大了点。秋长天静了下来,看着他。“……我这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考虑好了。”那安全兵再也不敢说话了。他扶着栏杆,把靴子外衣之类的沉重物件都脱了;他“扑通”一声跳下水的声音,让先一步躲入水下的谢风都听见了,惊得心脏一紧。这个时候往仓库门口去可就太显眼了,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趴在水底憋着气,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被找到。不过,这只是一场虚惊。如此宽广的库房,即使没泡水,一个人将它走一圈也要好半天;那个安全兵身上有伤,又要游水,还得潜下去四处搜寻各个角落,其实任何人用理智一考虑,就知道不靠运气的话,他找出谢风的可能性不大。有一次,谢风甚至是眼瞧着他从不远处水下游了过去的,与其说是在找人,不如说是在走过场。在那安全兵上船两三次,又被赶下去两三次之后,秋长天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办法不太现实。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只是在泄愤,劈头盖脸将那安全兵训了一顿之后,又不忘打一巴掌揉一揉,给他夸了几句好话,许了一些承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谢风倒是明白那安全兵是怎么脱身的了: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到那安全兵其实也是下去车库开车的,却没有想到要去搜一搜他的车钥匙——当时情况紧迫,没时间仔细搜身;而且也没人料到他的车钥匙上,正巧挂着一把多功能军刀,他就是用薄刃慢慢磨开了绳子。“至于那些关于世界末日的胡话,你们也不必往心里去。”秋长天像安抚似的,对两个部下说:“他们没有让我解释,就先把事给认定了。视频确实截去了一小部分,但那部分和我们星球没有任何关系,不影响全局。这个保密性和敏感性,你们心里都是有数的吧……”谢风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不敢放过接下来任何一个字。没有任何关系?晨星和午星是境况很相似的两个人类星球,他们为什么这样有信心,晨星末日中有一部分因素,肯定和午星没关系?可是能够解释这么两句,对于秋长天来说已经足够屈尊降贵,那二人自然也不敢多问,连连点头应是,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等他们终于启动游艇,轰鸣着离开之后,谢风已经冷得头脑一阵阵发昏,铁架子都有点抓不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着出去的。她对港口一点也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出口;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休息的脚手架,在沉沉雨幕中四处张望了一圈,才远远看见了防洪带。虽然难,但她总是能从这儿出去的。真正叫她忧心的,是她放在游艇上的书包——以及里面的手机。谢风知道防范,不曾在手机中存过自己或朋友的私人信息;但如果顺着聊天群组顺藤摸瓜……她必须回到市内,才能想办法发出一条警告,可是整个安全部现在搞不好都被发动起来了,正在全城寻找她。回去是不是自投罗网?不回去的话怎么办?为什么她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她的错吗?在冲击着脑海的思维乱流中,她只有唯一一点安慰:秋长天如今仕途无恙,东罗绒也不会受到牵累了吧。谢风爬出防洪带以后,在冰凉沉重的雨幕下,拖着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在公路上,每一步都感觉好像是她此生能迈出的最后一步了。她从没有这么疲惫灰心害怕过,仿佛全世界都准备崩塌下来,将她埋葬。路上偶尔会有一辆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溅起高高的水花。每看见一辆,谢风就使劲挥手,希望对方能停下来带上她;然而没有一辆车肯停——想一想,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有一辆车倒是减了速,谢风看着那男驾驶,却又不敢上车了。对方一连问了几次“你上不上来?”,她只是摇头回绝;那人保持着低速,跟在她身边走了好几分钟,不住往外扫视打量她,直到后方又来了车,才开走了。谢风浑身都在颤抖,简直想要昏过去,却不敢昏过去。等她在沉沉大雨中跋涉了不知多久,终于又一次遥遥看见了东罗绒所在的酒店时,谢风在那一瞬间突然掉了眼泪。她好想回东罗绒给她开的房间,像上次那样,被她用厚浴巾裹起来,向其低声哭诉坦陈;问她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问她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若是在她凉凉的、似酒非酒的气息中哭累了,就安心慢慢睡去。两年多了,谢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未成年,也许还算是个孩子。此时暴雨连绵,将天地都涂成一片暗哑无望的灰暗,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她一个人坐在雨里哭,也没有人来管她,她也无处可去;她独自哭了一会儿,哭得脑袋昏昏沉沉,觉得实在不像话,重新爬了起来。尽管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谢风脚下却像是自有主意,在慢慢朝酒店靠近。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也不由一惊,顿住了脚——怎么还敢往那儿去?秋长天的部下说不定都把酒店封起来检查了。她站在酒店对面一条街上,在一家便利店顶棚遮挡下避雨,装作在看橱窗上海报的样子,时不时扫一眼身后的酒店。她又渴望它,又不敢接近它,明知道该走,却下不了决心走。地下停车场入口被黄带子封了起来,酒店侧门却好像还可以出入。附近马路上停着几辆车,谢风说不好到底是不是监视的便衣。……太危险了,还是走吧。再说,现在去见东罗绒,可能也只会拖累她。谢风在心里叹了口气,咽了一下干燥焦渴的嗓子,将目光从店内的面包货架上拔了起来,转身准备要走。“怎么我每一次看见你,你都这么狼狈?”当这个嗓音从身后响起来的时候,谢风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怎么可能呢,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自己假装看宣传海报的时候吗?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