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肿胀苍白的巨人一步步走近时,林三酒迅速拉起床单,重新遮住大半张脸。濒临废铁的白天鹅游船,像游泳圈一样深陷在他膨胀充气的皮肤里;船体摇摇欲坠的铁板,在摇晃摩擦时发出了沉闷却尖锐的响声,在副本们给他让出的一块中央空地上停住了。副本所形成的“角色”,与副本内某个表现出来的形象,未必是一样的……林三酒想起了杀戮旅馆的话。“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游湖公园那一张十分勉强才能被称为脸的脸上,传出了气体泄露时的湿响。很显然,连其他副本都觉得对着他有点难受,纷纷扭开了脸。“我湖里一向存了很多尸体,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谁问你尸体了,”一个肩膀上坐着一个大号银铃铛,却不见头脸的副本说,“你湖里是不是藏了一个活人?”“那我可不知道。”从游湖公园的声音里,很难分辨出情绪,从脸上就更难了。“活人,尸体,我看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最后都是尸体。”“别装傻了,”另一个副本怒道,“你的意图谁不明白?”什么意图?林三酒想再听一听,看看接下来会不会有人把游湖公园的“意图”说清楚一些,却发现没人接这一茬了;游湖公园反复强调“我湖里只有尸体”,也惹得副本们的对话偏离了方向。眼看等不到答案,她立刻从一大团攥起来的床单中,声音闷闷地喊道:“我有一个办法!”那一群副本闻言,好像才发现边缘上不起眼的这一个小副本,接二连三地朝她投来了目光与注意力。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是当她被海浪高高地抛入了天空里时,一低头,发现下方大海张开了,露出了漆黑的一张嘴。她太小了,难以迎合、难以填补如此庞然大物,或许在对方一个呼吸起伏之间,她就会从此消失不见。她体内深处原来还藏着这样一种无法形容的强烈本能:它似乎马上要将她的神智紧急切断、让她陷入冬眠假死的自保状态里了。……或许杀戮旅馆说“副本是更高级造物”,是真的。“我……我愿意下水去找一找,”林三酒以自己也难以想象的韧劲儿,竟站稳了脚跟,仍然按照计划,继续说道:“你们帮我看住他,别让他擅自动手。湖下究竟有没有活着的人类……找一遍不就知道了吗。”游湖公园显然没有发现,眼前这一个被裹在层层床单里、声音都闷住了的副本,竟然是几年前曾经参加过他一次的进化者。“你愿意?”一个浑身生满鲜花的人形副本问道。林三酒竟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她此前流连过的鲜花市场——化成人形之后,繁复盛放的美,就变成了一种异样不自然的恶心。“我适合找人。”她含糊地说,“只不过,你们千万要看好他……我可不想发生什么不好挽回的后果。”杀戮旅馆曾经跟她解释过,“他乡遇故知”这一种功能简单、危险性不高的副本,在副本之中,属于非常——非常柔弱的类型。“柔弱不是一个好说法,但我很难用人话给你解释准确。因为副本认识世界与己身的方式,不存在于人类认知之中,所以自然也没有人话可以形容它。”杀戮旅馆当时皱着眉头说,“非要打个比方,就好像是……嗯……风吹过时,卷起了一阵沙。”在林三酒表示不明白之后,他叹了口气说:“总而言之,因为你只是携带了它的一部分,你的气息比它更弱,就更……一阵沙了。所以你这个提议下水的主意不错,其他副本会放心的。”不得不说,有杀戮旅馆作内应,她的每一步计划都清楚稳当多了;果然没过一会儿,那群副本就纷纷点了头:“让它去确实合适。”“想不到这么被动的一个副本,还挺有决断力。”“游湖公园,你可别轻举妄动,我们看着呢。”杀戮旅馆还嘱咐过她,一旦提议完了就赶紧下水,尽量避免多说话。不仅是因为多说话就多露马脚,还因为副本之间的另一种沟通渠道——“一般来说,人形副本在交流简短信息时,会首选使用语言与声音,你可以理解成一种默认设置吧。但是在涉及复杂信息时,或者当非人形副本交流时,就会动用另一种沟通渠道了。你不会用,到时人家与你沟通,你却不知道,只能站着发呆,岂不立刻就暴露了?”林三酒这人的好处,就是懂得听劝。此刻一见提议通过了,她一刻也不耽误,转身就往湖边走——因为副本们都忌讳着发生冲突,所以刚才没人真正踏上游湖公园内的地段,只是伸长了脖子、隔着一点距离往湖里看的,这样一来,倒更显得她勇敢利落,又惹来身后几句赞扬。没想到林三酒平时交朋友的能力,有点好过头了,这时给她带来了反效果。她刚刚在湖岸边上坐下来,就听见身后卡车司机的声音响起来了。“让她自己下水,岂不是太冒险了吗?”林三酒转头一看,发现他说话的对象,是后头好些个副本。那些副本好像一圈缺了口长不齐的胡子,四五个挤在他左边,两三个站在他右边。她的目光在地上转了几圈,听卡车司机说了几句“早点找到,免得夜长梦多”之类的话,随即大步走近湖岸边,一只手重重在她肩上一拍。“我跟你一起下去,照应着点,免得游湖公园对你动什么手脚。”“那……那就谢谢你了,”想了好几秒也没想出一个合适方式推辞的林三酒,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们找到人就先放在岸边上,人类呛了水肯定需要急救,这个我会。”“还是你思虑周全,”卡车司机一边点头,一边在湖岸边上坐下了,顺势一滑,整个人就“咕咚”一声跌入了绿湖里——膨胀苍白的巨人顿时一激灵,也不知道想要做什么,就被旁边的副本伸出一只手拦在身前,按下了他的蠢蠢欲动。林三酒也同样在湖岸边上坐了下来。与真正的副本不同,她若下了水,是会被打湿的。对于副本来说,其他副本内部的水也好、气味也好,其他物质也好,都是人家的一部分,哪怕沾染上了,也就是暂时的,一动念就能重新滑脱下去。就好像两个人类握一握手,等接触结束之后,你不可能把人家的右手揣进兜里带回家。杀戮旅馆就说过,当他从鲤鱼池里爬上来时,就跟没有跌下去过一样。被打湿、而且一时半会干不了的林三酒,很显然就会马上露馅。她此刻坐在岸上,浑身都躲在床单下,下了死力气,一遍一遍地逼意识力醒过来。只要有了一层意识力包裹,她上岸时就能像水獭一样轻易地甩掉水珠了;按照二人商量好的那样,杀戮旅馆赶紧走上来,假装与她说话的样子,对着湖里指指点点——从后方的副本们眼里看来,林三酒之所以暂时还没下水,就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只不过后头的副本或许好糊弄,前面湖里的这一个就不好应付过去了。卡车司机从湖水里探出一颗头,脑袋上薄薄的一层头发,仍旧干燥蓬松,随风舒展。“你们说什么呢?是看见那个人类了吗?他在哪儿?”林三酒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不能一直坐在这儿反复地叫意识力,一时急得额头上都浮起了一层热汗;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从体内蓦然涌出来的意识力,从她皮肤上微微一亮——白光也被白床单蒙住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掀下床单,迅速跳进了绿湖里。时隔多年,想不到她又一次回到了游湖公园泡满了尸体与特殊物品的绿水里。林三酒睁开眼睛,在混沌且充满了杂质的绿水里,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卡车司机的影子,以及他身后好几个仿佛粗壮水草一般飘摇着的苍白尸体。人偶师被压入了更深的湖底,几乎快要被湖底的黑暗给吞没了。她低头看看,冲朝她游来的卡车司机比划着,指湖底示意一下;卡车司机看见湖底的黑影,也点了点头。就在林三酒即将要扎入更深处时,卡车司机蓦然闪电般地伸出手,仿佛感觉不到水的阻力一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从浑浊浓绿的水里,他的脸上飘荡起了一个隐约波动着的笑。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