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回到老餐馆,又能干什么?左少卿心里很疑惑。
她一转眼,正看见右少卿也盯着赵明贵,就猜想,她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
果然,右少卿开口说:“老赵,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姓梁的在跟我们耍花招。”
程云发立刻说:“他敢。他要是指认不出来,我敲瘪了他!”
叶公瑾抬头看着桌边的人,眼神里藏着疑惑。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说:“这两天,你们都辛苦了,晚上休息休息吧。明天上午,带他去指认。一组二组,都去。”
10-22
夜很深的时候,左少卿才回到家里。她脱去外衣,甩掉皮鞋,赤脚走在地板上。
屋里空气滞涩,周围的家具物品,似乎都失去了生命。
窗外潮湿的风,给她的心里带来一片雨意。
她打开电灯,仍不能照亮她的心境,也没给房间里带来活气。
她把脚跷在高高的橱子上压腿。她已很久没有练功,关节韧带都有些僵硬,一如她的心情。她把脸贴在膝盖上,合上眼睛。
这些日子里,她心里有太多的疑虑。
王振清和侯连海的谈话录音,会不会给她带来灾难?高茂林为什么被捕?“槐树”同志有没有危险?张伯为会不会暴露?那个梁吉成,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总不会用这个小花招来拖延时间吧?
她心中郁结着一团郁闷,难解难脱。她伸手打开橱子上的收音机。
忽地一声炸响,急惊风似的,房间里响起一片锵锵的锣鼓声,激烈而喧哗,如涛如涌,在房间里盘旋回转,她身边的空气也随之震动起来。
她一时恍惚,放下腿,全身用力。拧腰、端肩、云手、震臂,刹时亮相。一股丹田气直出胸臆,呀——!仰天一声长啸。
她清晰记起,六岁时,跟着班主学的第一出戏,扮刀马旦,打的正是这套熟悉的锣鼓声。
收音机里锣鼓,铿锵阵阵,急如狂风。
她隐约想起来,这个锣鼓点,正是《三下南唐》中,刘金定比武招亲一折。
刘金定三次比武,终于征服了高君保。
左少卿恍然想起,许多年,许多年以前……嗨,她心里叹息一下,不过是一九四一年呀!那一年,她的落凤岭来了杜自远。杜自远和她几夜长谈,终于把她的队伍改编为“皖赣山区游击支队”。
她,武凤英实在高兴。
杜自远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支抗日的队伍!”
这是她的大事,她想和弟兄们庆贺一下。她的想法,就是和弟兄摆开多少张桌子,准备喝多少酒。
但杜自远却说:“酒要喝,但也不能光喝酒。咱们也要欢乐一下。各中队都要出节目,什么唱戏、说书、打把式、耍杂技,都可以。咱们一起乐一乐。”
一个弟兄就喊:“夫人,不是,是司令!司令会唱戏!请司令先唱一出!”
她记得,杜自远热切的目光就转到她的脸上,那么灿烂,还带着笑容。
呀——!往事如烟,如丝如缕,渐渐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时候,她站在临时搭起来的舞台上,也拿出她收藏多年的戏服。
记忆里,那时候她好漂亮呀!她也记得杜自远眼睛里的惊喜和他脸上的笑容。
她那时,身穿红蟒袍、扎硬靠、戴翎冠、登云靴,双手执着一柄青月大刀,耍的就是她从小练就了的绝活,“大刀花”。
此时,左少卿双眼矇眬,忍不住在房中站定。耳边响起的,是她本以为早已逝去的锣鼓声。那锣,哐哐地响着,为她心中那时的记忆打着节奏。
她一口气提起,起霸,游走,哐哐!左手立掌,右手倒提大刀,哐!左转身,挥刀,哐!右旋起,再挥刀,哐!鹞子翻身,哐!卧马,哐!扎起,哐!刀起刀落,哐哐!
一声响亮,她那时站在那个小小的舞台上,扬声高叫:“高君保,刀压颈上,与你说亲事!今日你娶不娶本姑娘!”台下,掌声雷动呀!
铿锵锣鼓,如逝去的雷声,渐渐远去。如风如雾的思绪,却如游丝一般,缠绕在心头,柔美而凄凉。
左少卿此时骤然顿住。
她双手持刀的架式仍在,只是目光已经低垂,全身的气势也已经泄去。
她此时油然想起,心中依旧怀念的,仍然是那个曾经为她热烈鼓掌的杜自远。一时无意错失,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重逢。
左少卿慢慢走进厨房里,脱去已经汗湿的衬衣,用自来水擦洗身体。
冷水冰人,一直冰到心里。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全身已经被冷水冰得雪白。一张有些发青的白脸上,依然布满了疑惑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