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姑苏时,天色已晚,任真没着急登灵台山。他在城里客栈连住两晚。第三日清晨,客栈里来了一名白衣女子,蒙着面纱,手持长剑,英姿飒爽,颇有女侠客的风采。时隔一年,海棠重出江湖,从万里之外的长安赶来。夫妻二人终于相会。应该是生育后保养的缘故,海棠面色红润,明显有些发福,看起来更有女人味。然而,她的性格倒是一如当初,清淡如水,见到任真后,不像寻常思夫的少妇那样,生出太多情绪上的波澜,只是在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由于心意相通的缘故,纵然相隔天涯海角,凡是一念所起,他们就能随时建立联系,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两人从没分开过。按修行的原理来说,迈入上五境后,本命物的威力提升,将会直接影响武修自身的修为,两者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是她的本命,他提升到七境圆满,她的境界又怎么会弱?如今的海棠,已顺利迈入第八境,重回昔日巅峰。刚上次破境不同,她这次所渡的劫更简单,也更痛苦,那就是分娩。重活一世的她,既然决定当真正的女人,彻底摆脱前世的影子,那么,还有什么比生孩子更符合一个女人的定位?她因念任真而重知命,因给任真生孩子而重成圣,这就是她这一世的命运和归宿。至此,她的人生已足够完美。十日前,她收到任真出关的通知,便开始收拾行装,南下赶来会合。两人相濡以沫,生死与共,既然要救任真的父亲,她理应仗剑相伴,同闯金陵!重逢之后,倒是任真有些局促。长久以来,他习惯了风雨独行,虽然两世为人,但对于跟孩他妈相处的夫妻之道,却是毫无经验。“路上……”他小心翼翼地给海棠倒茶,活脱脱地跟前世伺候领导一样,打算嘘寒问暖,却被海棠开口打断。“这些话就免了。”他想说什么,她怎么会感知不到?她看了眼任真脸上那道伤疤,并不为丈夫的容貌被毁而心疼,径直问道:“待会咱俩一起去进香吧。”简洁爽快,干净利落,这就是她的性格魅力,她喜欢而且适合的相处之道,就是少婆婆妈妈,腻腻歪歪,那些儿女柔情,只要心里能感知到就好了。听她提起这茬,任真脸色一黯,“我明白你的心意,所以特地约你在这里相见。咱俩同去祭拜,若大师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感到欣慰。”当年为了救海棠,方寸大师耗费毕生功力,拼得油尽灯枯。这份恩情深重如山,任真和海棠二人铭记在心,不敢忘怀,本想着日后竭力报答,但世事难料,今日来姑苏城时,已是阴阳两隔。任真的悲痛心情不比海棠轻,毕竟,当初是他苦苦哀求方寸大师,打动对方,才有了后来海棠的起死回生。房间里一时沉寂。海棠沉声道:“当年大师提出的条件是什么?无论他有怎样的心愿,都该由我来帮他完成,这件事不用你出手。”任真没有回答,起身走向门外。两人联袂来到灵台山。通往山顶寺庙的那条石道,以前香客络绎不绝,热闹拥挤,如今却不见人影,整座山林都安静下来。石阶缝隙间生出不少杂草,凌乱荒芜,显得凄凉。站在石道前,任真抬首朝向上方山林深处,表情唏嘘,惆怅好良久,才踏上石阶,躬下身。开始徒手拔草。他想把整条山道清理干净,以这样的方式登上山顶。此处荒凉无人,没有任何观众,他不是故意摆出这副姿态作秀,也没打算向佛祖和方寸大师的在天之灵表达虔诚。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寒山寺会落魄到如今的境地,都是受他的牵累所致。斯人已逝,这份恩情难以偿还,唯有这样做,他才能稍稍缓解心里的愧疚感。他不想打动谁,只求心安一点。海棠见状,默不作声,躬身跟他一起拔草。世间有数的两位巅峰强者,默默在这里当起清道夫,凭气力和汗水一步步朝山上攀登。以他俩的道行,若是施展轻功踏空,顷刻间就能飘上峰顶。但他们此行,本就不是纯粹地登山,即使直上青云,潇洒从容,见不到想见的人,又有何意义?出于本心,两人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来到寒山寺前。任真累得浑身酸痛,满头大汗,再没力气往寺里走,便坐在石阶上,往下俯瞰来时的路,已变得洁净如初。可惜,那位慈祥的老方丈回不来了。海棠坐在旁边,衣袖挽起,那身白衣被泥水沾染,脏污不堪,她毫不在意。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远方云端初升的朝阳,神情平静。这一夜,在除草的过程中,两人都想了很多。沉默一会儿,任真忽然开口,说道:“其实大师的心愿很简单,他希望我能做到两件事。回南晋后别大开杀戒,另外,劝我入佛门。”方寸大师知道他的身世,也清楚他的手段,因此毫不怀疑,有朝一日,他会兴兵杀回南晋,雪洗杀父大仇。老方丈慈悲为怀,心系众生,不愿看到任真被仇恨冲昏头脑,滥杀无辜,荼毒黎民。所以,当任真背着海棠的尸体来求他时,他提出了这个请求。“放过众生,放过自己。”这是他当年的原话。他早知任真慧根非凡,又身负大气运,是最适宜研习佛法的天纵之才,如能踏进佛门,必能使佛家兴盛,发扬光大。所以,他曾规劝任真数次,早早放下,早早解脱。老方丈这么做,皆是为了度化他人,何曾谋过一己私利?海棠一怔,“这么说,你要出家?”那我岂不是守活寡?任真知道她在想什么,哈哈一笑,起身走进寺里。佛学的精髓是慈悲,是放下。他一夜登山,是在拜佛,也是在修佛。大师请安息。往后百年,这天下,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