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屋里这边秦洵前脚刚走,后脚便从屏风后转出来个蟹壳青衣衫的身影,坐在了秦洵方才坐过的位子上。
“我就说他长大不少吧。”秦淮笑道。
林初却是抬手将他额边碎发拨开,得见他额侧一条细疤:“你们啊,身上都留了这么些伤痕。”
秦淮额侧这条疤痕,便是十五岁那年以“长子末置”之言触怒祖父,被祖父摔来个茶盏砸中,碎片划伤所致。老爷子也真是不知轻重,这处一旦砸偏了点伤着的可就是眼睛了,所幸秦淮只是被划伤额角。
秦淮亦如秦洵一般轻轻偏开头,笑道:“男儿家,留些疤也不妨事。”
林初道:“如今微之回来,也长大懂事了,你不必事事都替他打点,叫他学着自己掂量行事吧。子长,我与你说过的,你从来都不是依附着微之过活,你不欠他的,不欠我的,日后凡事还是多为自己着想,你其实比微之在我身边的时日还多,我望着你们俩都好。”
“淮明白。”秦淮轻声道。
其实以秦淮常年伴在林初左右的举止,林初若干脆将他过继膝下是顺理成章的事,秦淮亦可名正言顺成为秦家的嫡长子。但林初与秦淮都知道,这样对于秦淮而言更像是有意掩盖出身,实乃欲盖弥彰自卑之举,秦淮自尊心强,断不愿意,林初便也从未如此提议。
“微之许是不留这吃饭了,子长,你留了一道用完午膳回去吧。”
秦洵从母亲处离开,还需与外祖父告一告别,欲走,林天忽出言问起秦洵是否有中意姑娘。
秦洵不禁愣了一瞬,继而哭笑不得:“外公怎与我娘同问此事,总不会我刚回长安,你们便要给我张罗亲事吧?”
“不过是忽然念起,随意一问,我观微之如今这仪表堂堂的好模样,想来是甚得女子青睐的。怎么,尚未有入你眼的?”
秦洵玩笑道:“即便是有,那也该是江南女子才是,我回长安才两三日,连故人旧友都还没见全呢。”
“只要你喜欢,江南女子便江南女子,外公又不是非要你娶长安的官家千金,还不都看你自己。”
那我喜欢的是个男人,而且还是皇帝他儿子呢?秦洵觑了眼外祖父慈爱笑容,没敢口无遮拦说出来吓着老人家。
见外孙不说话,林天还当他是害羞了,笑了两声:“你们小年轻的脸皮薄,外公也不多拿你取笑,是你舅舅今日下朝回家说,户部尚书向他打探你,说是他家姑娘今年刚好及笈,你懂这意思。不过你舅舅估摸着你不喜旁人替你拿主意,便道你年纪尚小还无打算,姑且给你推掉了。”
秦洵在听到“脸皮薄”时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竟有些惭愧,接着便听说户部尚书有招他为婿之意,不禁咋舌。
大致记得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是昨日那替自己挑茶具的女子,似乎是叫郭……郭什么的?至于模样,当时便没仔细看,事后自然更记不大清了。
那会儿便觉得郭小姐作风略大胆了些,现在看简直效率得不行。
“还真得多谢舅舅,往后诸如此类,也劳烦外公和舅舅都替我推了吧,我并无娶妻的打算。”
林天毕竟是旧文臣,对措辞字眼有敏锐的捕捉力:“并无?”不是尚无?
秦洵一时语塞,生怕他会追问,急着告辞又太过突兀,只得干笑几声岔开话题,没来得及细思,挑中个略显严肃的问题:“既说起亲事,我倒是有一疑惑,或许会有些冒犯外公。”
林天果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但问无妨。”
“多年前外公因与外祖母成婚而失……这么些年,可曾后悔过?”秦洵唤如今的定国公夫人是“外婆”,这区别开来的“外祖母”是早逝的前朝殷宛公主。
至于他含糊掉没说出口的,自然是不可妄言的“帝位”二字。
高祖齐栋偏向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他政见上欠缺火候,却有发现贤才的好眼力,林天便是经他力荐文臣从武的典范,而林天也的确不负所望,无论是谋策还是带兵都隐隐能压过当时的齐栋与秦傲一头。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当初他们逼宫殷帝时林天野心大些,如今这天下怕是不姓齐。
而林天没能坐上帝位,无争位之心是一点,最主要的则是因他娶了殷宛。
篡位之事非一日可谋,林天娶殷宛时,前朝还是一派君臣和睦的光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那时他们已有了不臣之心。
林天对于倾覆大殷之事并无太多愧疚,殷末那光景显然已是气数将尽,若换了齐栋为帝另辟新朝能换得这片江山的安宁,也不算负了天下百姓。
纵使谋划着倾覆大殷,林天还是娶了殷宛,并生下了女儿林初,也正因如此,即便他有夺位之心,殷宛为妻也会给他招致诟病。
既倾覆前朝,又怎容前朝公主母仪新朝。
好在林天本就无心夺位,高祖在位时那般敬重厚待林家,多半也是暗存了感念林天当初有心相让之意,只是世人不明所以,难免暗暗惋惜。
至于林天,不知在为臣多年后遭帝王猜忌时,可曾后悔过当日弃了那唾手可得的无上之尊。
话一出口秦洵便有些后悔,这个问题何止略显严肃,是极为严肃了,怎么也算不上家常叙乐,而该说是幕僚之间的谈话,还涉及情爱,便又能说是男人之间的推心置腹。
出乎意料,林天情绪一丝波动也无,还是那样慈爱笑着回答他:“不曾。”
他爱殷宛,若是他迫于压力不娶殷宛,殷宛便会如后来诸多殷氏旧族那般,死于行宫走水,他做不到看着她痛苦死去。只有嫁给他,殷宛才能顶着前朝公主的身份也能安然存世。
即便殷宛在新朝建立没多久便因病撒手人寰,未能与他长相厮守,林天依旧觉得能让她最终躺在自己怀里安详合眼,自己这辈子就是值当的了。
林天又道:“待微之有了心爱之人,便自能悟了。”
外孙并不是第一个直言问他这个问题的人,第一个这样问的是少年时放下身段求嫁于他的堂家小姐,即如今的堂太后。
今上登基后的第一回宴臣,酒过三巡,林天以亡妻过去常叮嘱不得过度饮酒之言挡酒,宴散后便被带着醺意的堂太后拦下了。
堂太后禀退左右,凄婉道若当初林天娶了自己得堂家之势,如今这天下便是林天与自己夫妻二人的,可他明知娶了殷宛公主新朝不会允他为帝,为何那样固执地要娶她?
林天退后一步,拱手道为人部下当报知遇之恩,夺人权位非道义之举,自己本就无心争位。
堂太后冷笑:“你们都逼宫篡位改朝换代了,还谈道义?你就是舍不得那什么公主罢了,旁人不过是想与你联姻结党,嫁女给你做续弦,你回去就随便拿她的婢女充上了你尊贵的定国公夫人之位!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你时时将她挂在嘴边!殷宛她就那么好?让你爱成这样?”
“是,她很好。”林天很干脆地回了她,“她是臣已故发妻,臣为何不可光明正大提起她?”
“即便每提一次,都要在旁人心中强调一回,你大齐的定国公娶了前朝余孽,还是个混了外族血统的公主?”
“她并非混了外族血统的前朝公主,她是臣妻。”林天认真纠正了堂太后,又拱手一礼,“万望太后,今后莫辱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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