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双手狠狠地朝墙外一丢,仿佛丢掉了不存在的东西:“现在,这些都没了,成了建奴的家产,我们受天子所托,来这里收复土地,安抚百姓,却连续四年没有收获,我不辞职,谁来负责?”
袁崇焕捏紧了拳头,紧紧地抿着嘴唇,身体微微颤抖着,沉默不语。
“就算天子恩加四海,不追究我的责任,我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魏忠贤在朝中搞清算,这人手段卑鄙下流,我与他不同道,他当然看我不顺眼,早晚会下阴招。他在天子身边,日夜鼓动,再加上客氏的枕头风,我若不趁早离开,必为他所害,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得走。”
转过身来,孙承宗看着袁崇焕:“元素,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大人,我懂了!”袁崇焕双眼中不知不觉间布满了血丝,说话时都带着哽咽。
“但是大人一走,我们这四年在辽东的辛苦,就全毁了。”
“毁了不尽然,就看接任者怎么想了。”孙承宗摇摇头道:“但是有一点,元素你要牢记,辽东地大物博,方圆数千里之遥,靠朝廷从关内调人调物,是永远守不住的。三国时诸葛亮出祁山,后勤辎重在栈道上蜿蜒几百里,一个月就扛不住了。而江南的米粮送到关外来,何止百里?九边、各省的战兵跋涉而来,又何止百里?长久如此,大明不可能经得起这等的损耗,就算有金山也得给他吃空,所以,要守辽东,必须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
“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大人常常这么教诲我的,我记得住。”袁崇焕默念了两遍,用力地答道。
“记住了,还要能运用得法。”孙承宗语重心长地提点道:“这两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这四年里招抚流民、开拓荒地,辛苦良久,所得也很少,今后还要继续坚持。”
“大人,就算真要负责,能不能过两年再走?”袁崇焕几乎在哀求了:“现在正是节骨眼上,辽地的军民都因为你在有底气,你一走,人心就会散,再想重振旗鼓就更难了,求大人看在跟随您在辽东奔波辛苦的诸多同僚、看在为了活命而挣扎求生的辽东百姓份上,迟些再走吧!”
“等两年?恐怕连两个月都等不了了。”孙承宗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飞舞,黑色的头巾衬托着白发,格外沧桑:“袁可立已经被弹劾去职,登莱巡抚换了人,他和我如同左右臂膀,砍了一只下一个必然轮到我。”
“袁大人去职了?”袁崇焕又是一惊:“登莱水师是袁大人一手打造的,他走了,五万登莱水师怎么办?”
“当然是散掉了。”孙承宗叹息道:“接任的武之望治民有余,治军不足,一上任就跟皮岛的毛文龙不合,相互掣肘,加上朝廷将登莱的军费砍了大半,水师眼看就要废了。”
“巡抚总兵不合,必有祸端……还有军费,朝廷难道不清楚登莱此地有多重要吗?为何在人事安排和钱粮供应上这般不济事?”袁崇焕也叹了口气,他是宁前道,其实是个文官,负有宁远一地督饷督粮的责任,深知这里人事、钱粮里面的水有多深。
“去年京里重修三大殿,花费巨大,魏忠贤到处筹款,连南京军马场都卖掉了,登莱一地每年都要花朝廷几百万银子,怎么会不被盯上?”孙承宗道:“再说登莱水师没有握在阉党的人手里,那么多军费银子不能上下其手,很多人心里不舒服。”
“没了登莱水师,我看阉党怎么维持旅顺以北的阵线,跨海打仗可不是靠嘴皮子就行的。”袁崇焕冷笑道:“若是因此而有了败绩,纵然阉党也吃罪不起。”
“这个已经计算好了。”孙承宗幽幽地说道:“我听说魏忠贤从东南沿海会调人过来,那可是击败了红毛鬼的强悍人物。”
“东南?”袁崇焕疑窦丛生:“是谁?”
“不是很清楚。”孙承宗裹紧了披风,转身向城楼下走去:“但这里头充满了利益纠葛,调东南的人过来,又何尝没有为那些海上巨商们考量的意思,辽东千里之地,也许不如南海一舟重要啊。”
见他离开,袁崇焕也迈步跟随,他听着孙承宗最后一句话,心中不免嘀咕不止,恩师快要离开的戚戚然和对未来充满的未知感深深困惑着他,以至于脚下蹒跚,差点被台阶绊了一个跟头。
天启五年的春天,就这样在表面平静的潜流下度过,事里事外的各色人等或清楚,或懵懂,或者好似明白其实懵懂,迎接着快要来袭的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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