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1 / 2)

霍云齐抬起手,指腹在木牌边缘停留了几秒,最终滑向一边,垂落回身侧。

制作牌位请的是山下居住的一位老师傅,做了几十年了,手艺无可挑剔。

尤其是那一个木刻的楷书吕字,端正,厚重。

像极了……

身着浅色擎衣的男子闭上眼,转过身去,放下的五指在烛光的阴影里无声息地轻轻握紧。

镌刻着姓名的木牌瞧不出神色,一层一层端坐在几案之上,都无言,惟有点点烛火明亮,各自跳跃。

方才霍云齐抬指欲抚的那块牌位摆在木案上离人最近的那一排,木色还新鲜着,映着那小烛的光,一眼便看得见。

不过此时霍云齐并没有去看它,他取过一边桌上的小剪,微低着头,缓缓地剪了剪吕长老牌位前的烛芯。那一小点烛火霎地向上长了一簇,然后明灭下,又复回到原先那闪烁跳跃的一豆,向上照着青年男子的脸。

霍云齐将剪子轻轻放在烛台边,尖头的一端朝向自己,然后抬眼,望向了那层台高处一块上了年头的深色木牌。

木牌上名姓浸在昏暗的室光里看不真切 ,但霍云齐不用看也不会忘记那是谁。

——当年亲自题下“玉龙”“玄雀”二堂,一剑一刀赠予二爱徒,大笑抚须而去。

留下满堂初阳日光,少年人握紧了手中沉甸甸的锐金之器。

又光影突变,刀戟齐鸣,霍云齐循着记忆里的路线绕过一处坍圮的石墙,然后触电般后退了几步,五指紧抓住一旁的石柱,寒意丝丝入骨。

室内遍地碎瓦,不远处的地上跪着一个年轻人,黄带束发,衣袍满是血尘。他身侧横躺着一把剑,出了鞘的剑,不知道鞘在何处。

矮榻上老人裹在一件黑色斗篷里,垂首趺坐,看不见面目。帛书从那苍老而布满茧子的手中滚下,扑落在地,却犹未止住,簌簌展开。凌乱几字大开大合,似乎有沧海浪涛翻涌,点捺之间用尽了那人一生最后的力气。

帛书上墨色犹然在目,经行笔之人数次涂抹,年轻人几番勉力方能辨出字迹。

“有吾儿在世,唯愿阿遥承我,深愧难禳”

案后青年人搁笔,抬头目光落在对面伏案瞌睡的孩童身上。

众人几近思尽脑筋,最后方是一名侍卫想起自家小儿曾经提起过一个名叫遥遥的玩伴。

就在百泉门山下。

两位堂主,内门弟子和百泉门诸位前辈,连同那位久隐不出的邵世清邵长老,就这样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了了山下那家农户家中,险些把庄稼人唬得来一个五体投地。

霍云齐一眼便看住了饭桌边举着半个白面馍馍的小男孩。

是像,一样的额头眉眼,错不了。只是……

其“父”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几个眼色催促孩子上前。那小孩子也不敢不情愿,抠着衣角偷偷看了眼众人衣袍袖口丝缎织金,畏畏缩缩上前来,然后无师自通般地跪倒在地。

在霍云齐回过神来蹲下/身一把拽住这小孩子前,这小家伙已经向“大人们”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不用回头也知道,众人一片哗然。

师父那样光芒万丈的人物……休说是师父留下的幼子,就是新入门冒着鼻涕泡的小弟子也不至于软性至此。

霍云齐顿时感觉胸中一阵说不出的酸楚滋味。

那一对农人农妇皆是实心儿的人,只知道孩子是门内一位花衣服妇人托他们代为抚养,其余的一概不知,连孩子出生年月都不甚了解。

回忆起门内穿花衣的妇人,在场众人交换了几个眼神,皆皱了皱眉。

是有这么个女人,当年门主夫人陪嫁的一个下等使女。

门主夫人姓徐,是南疆一个小门派主人的嫡女,出身讲起来不完全算是正派,所以陪嫁众人良莠不齐也并不出人意料。

那花衣服妇人来到百泉门时已经不年轻了,但不同于汉家女儿坐愁红颜老,青春的流逝对于这个有几分异族血统的女人来说似乎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天生的不拘小节缀上一身花衣,数不清门内多少风流逸事与这抹艳色有关。

众人从孩子口中问出了他今年六岁,那想必徐师母死后两年,这女人便忘恩负义,勾搭上了百泉门身份最大的那个人。

霍云齐暗想。

只是这女人已经死了。清点炮火下伤亡的门人时,霍云齐亲眼看着几个裹着头的伤员拽着熏黑了的裙摆将尸体从瓦砾下拖了出来。

“弟子无能,四位前辈去二……”

霍云齐定身站在室内,面前手掌宽厚的一排排木牌上镌刻着百泉门几世几代来前辈名姓。幽黑,昏暗,好似站在山岩高处,一望百泉门群山在夜幕下起伏的叠影。那是一堵黑墙,比儿时伫立思过的墙壁还要默然。

他听到身后的门开了,一阵脚步声,未加分毫掩饰。

霍云齐下意识就知道是谁。

厝灵重地,普通弟子无令不得踏足。

进得如此肆无忌惮连半个招呼都不打,只有那另一位好堂主——

“赵元科余党已经伏诛,内门二十九人,外门八十一人,”

来人从霍云齐身后走了过去,“那姓洛的小子没骗你们,但挺出息,留了个心眼,没说全,估计是怕你们循着消息再来拿我。佯投赵元科之后我又回过蜀地一次,是那赵元科急着要把貔貅符拿到手。不过没多大事儿,我带他走了错路,他估计也猜到了,拿刀往我脖子上架了一回,但毕竟我这条命有用得很,他也舍不得下手。”

萧一行在几案前止住脚,低身自一边的台子上取了支线香,借着烛火点着了,双手将燃香插在了刻有吕宏山名字的牌位前,

“前辈刚正不屈,一行当时未能出手相助,对不住了。”

青年男子脊背散落的长发在幽暗的烛光下低映着浓墨一般的色彩,霍云齐不出声地看了半晌,直到男子直起身站在案前,烛影因久燃飞快明灭了一下,方才拢袖微微转过身去,“我有事问你,出来说话。”

出了石室,便是百重群山的夜幕。无论是洛风时之前还是洛风时之后,从未有过哪个弟子或外人胆敢在百泉门内放火。所以夜色一笔重彩,是盘踞在这里无可分说的主调。隐隐有人执着灯笼从山间行过,那灯笼的微光,比群山外天上的星子更加飘忽不定。

“你说,那姓洛的小子可以啊,用火引来众人注意,也亏他想的出来。”

萧一行抱臂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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