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世上的倒霉分三六九等,洛风时觉得自己一定属于那个最最不寻常的级别。道家常说否极泰来,但哪个也不知道“否”后面跟着的究竟是“泰”还是那个“否极”。
洛风时的眼睛颇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看出自己身处的地方的轮廓,弧状的顶,鸦黑鸦黑的,石壁贴着人身体生凉,应是什么山中的一处山洞。
洛风时随即无声地计算了一下外头的时辰,觉得可能是辰时了。昨天晚上实在太过混乱,明处是马贩从胡地拉来的异种马无缘无故发了疯,暗处是哄闹众人中无声伸来的绳索。
那决计不是一两个人,单从他被蒙着眼睛时听来周围人的说话气息的不同,就不是十个指头数的过来的数目,洛风时坐在地上细细回忆,对方的动作快得惊人,甚至不像人。
石壁高处燃着炬火,洛风时通过铁栏往外看,看不到一个影子。
他的刀被拿走了,匕首却还在。那些人颇费周章将他绑至此处,却没有认真搜他的身。脚踝上的锁链也草率,洛风时此刻坐在阴影深处,手指摩挲着自己那把匕首,思绪不仅不紧张,反而能称得上悠闲。
弄开这索链不过一刻钟的事情,但是给自己扣上索链的人到底是什么想法。洛风时琢磨了好一会,觉得有些纳闷。
“那个就是新来的……?”
石壁上的炬火跃动了一下,石洞一处深黑的洞口出现两个人,那两个人都是三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精壮身材却穿一身方士般的深色袍子,袍子不知道多久没清洗,裹在人身上皱皱巴巴的。其中一个人远远往洛风时这里望了一眼,严肃着脸似乎很不可思议,“这回是个什么来头?”
“我怎么知道,那些都是上头的打算,我们呢,办事就成了嘛……”,一边的人用肩膀撞了下他,一面说一面摊手,末了又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
那二人提了个饭桶,闲聊着走近,却在距离洛风时几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拨开生长混乱的藤蔓,扔了两个馒头进去。
旁边还关着人。洛风时在心中记上一笔。挪近铁栏,将那两个人锁在目光里。
“委屈你和隔壁那个老家伙作陪了,……”那二人到他这里,假装愁苦地相视一眼,憋不住太久,露出笑声来,
“这回你赌哪个待得久,”那一边的人看向伙伴,捏了捏腰间的布袋,碎银钱清脆地发出碰撞的响声,“可小心点儿,给自己留条裤子遮挡。”
“我还赌新来的!”那另一个人涨红了脸,粗着嗓门倔得很。
“那你小子可要加油了,”那男人突然弯下腰来,一张面孔在洛风时面前放大,调笑道,“你隔壁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了,你要是比你隔壁的老家伙走得早,这位对你寄以厚望的大兄弟可要没裤子穿了。”
“那真的是太不幸了,”洛风时突然回答他。送饭的汉子没想到铁栏里坐着的洛风时会搭腔,他低头,洛风时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少年继续说,
“我无辜得很,连自己为什么被带到这儿都不知道,说不定过两天发现,根本就是抓错了人呢。”
“不可能,”那后头站着的人摇头,一口咬定,“天皇老子可能抓错人,福禄洞都不可能。”
“福禄洞?”洛风时抓住这个词,不失时机地重复了一遍。
“对,”那两个汉子以为洛风时要回忆出什么得罪过人的事儿,精神一振,却听见铁栏里人疑惑地叹了口气,
“没听过。”
二人:“……”
两个送饭的杂役感到无缘无故一阵气闷。
及两人走远,洛风时听见那提饭桶的那一个在拐着弯子问方才的赌约能不能作废。
福禄洞,洛风时背靠着石壁坐回去,念了几遍,却没念出更多的东西。左左右右不过这三个字。
石壁不知几丈高,凝结的水滴从顶上滴下来。砸在地面上,养活见不着太阳的植物。
福禄洞……
福禄……
这两个字好像有颜色。
慢慢连形状也出来。葫芦形状的,中间镂空,红纸剪出福禄两个字字儿来。
靠近年关的时候,山庄上的下人经常用红纸剪这些大大小小的图案。
小孩儿说不清话,一身脏芬芬的土,指着门上的红色剪纸,说葫芦听着像福禄。说福禄听着像葫芦,大人也不知道他说哪一个词,就在一边哈哈大笑。山野里的每个儿郎都是这样滚大的,洛风时在檐上,伸着头往下看了一眼,手中扣住险些掉下去的一片碎瓦。然后他将两腿一展,娴熟地翻身过屋脊,坐到屋檐的另一面去。
另一面正对着山坡上的田。有人背着弓,带酒归来,穿过田野一面走,一面放歌。日头照得侧脸金晃晃的。
洛风时想听清楚他唱什么,却不知道怎么的,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再听下去,好像连调也忘记了。
洛风时手中折了一把桑枝,他看见有棵桑树茂盛,挨着屋檐。他从腰间拔出匕首,一根根削那桑枝。那桑枝削起来不费力气,很快就能做成一把漂亮的羽箭。
那身旁的桑树突然推了他一把。他回头不要人来打扰。那桑树不但不听,还抖着叶子,枝条,哗啦哗啦地来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