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侍沿着台阶走上去，望见苍老身影果然立在殿上。
那人不敢惊扰仙主，只捧着木盘站在一边等。一边等着一边心思便逐渐飘飞渐远，不知道到了什么爪哇国。近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每每到书房总寻不见仙主，再到旁处找，八成是在这大殿上。
近侍心中纳闷得很，此时早过了议事的时间，又无外客来访，更不是什么重要的吉日，大殿之上静穆空旷得发冷，除了自己与仙主二人，再找不到什么活着的会呼吸且散发着体温的东西，而仙主对自己的到来好像置若罔闻。
那近侍想着，一边抬起头窃窃打量那个背影。至高无上的仙主，也在变老，当日近侍突然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时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从前他一直不觉得，或者说没有发现，在他的印象中仙主一直是那个身着法衣的恍若神明般的形象，虽然头发早近于鹤羽的颜色，然而这整个人，他的声音，神气，却一直叫人联系不到一个“老”字。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月或是半月中，“洪仙主”却明显地衰老颓唐了，好像时间找回了他，气势汹汹地要将过去所有忘记加诸的老态一下子都补到他身上去。近侍越发不敢看他，不只是一个人，近侍知道自己感觉到了，其他人也感觉到了，不敢看他的远不止自己一个人。
“是你，”洪若谷似是现在才反应过来，沉沉地答应一声，转过身来。他之前一直面朝着大殿中心的那宽大的石椅，独自静默地出神。
“这是三月来的卷宗，”近侍呈上木盘说道，心中暗暗打鼓，忐忑不安地知道仙主一定会发问。
“怎么只有这几卷，”不出他所料，洪若谷目光扫过木盘上的纸卷，皱了皱眉，果然开口问道。
“是少了几卷，”近侍说，一边开始飞快思量怎样组织语言。
洪若谷虽然显出苍老之态但脑子还没有变迟钝，看出他不对劲，问，“哪去了？”
“呃，听说，听书卷阁的人说，缺的几卷好像在福郎那里。”近侍支吾道，他确定洪若谷听清了，然而对方却没有立刻有什么言语上的反应。
洪若谷好像在原地静默了一会，过半晌才点点头，嗓中吐出一个“哦”字，示意自己知道了。
近侍不知道仙主是什么态度，想想此事便又急又纳闷。那洪玉是什么德行谁都知道，从前是从不往书卷阁中踏一步的，自从前月许真人来之后洪玉派人打听到他常往书卷阁去，倒是较劲要比高下似的也时不时派人往书卷阁跑一趟要拿些典籍书卷回去看。照理说知道洪玉看不懂艰深的内容，随便挑些有趣味的给他也罢。偏偏那洪玉手下的门人也是个不通文理的，往往民间杂书混杂着史家巨典一块挑走。什么样拿走怎么样送回来，也谁都不知道那位小爷到底看了没看。
只是不知道这回怎么连卷宗都拿了去，近侍心想，每旬记事的卷宗上不仅有银钱物资的出入，还有详细的人员变动往来情况，可以说是十分机密的文卷，断不可能同那些书架上的杂书混杂在一起的。
八成是那洪玉又在胡闹。
近侍想着。
洪若谷的目光顺着那石椅的方向望出去，深入到那石椅背后的浩渺星斗图中。半晌收回来，口中轻描淡写地又问那近侍，“听说，洪玉与我那姓许的小友颇有些龃龉？”
近侍低目，说，“仙主言重了，其实依属下看，不过是一点争强好胜，依旧是孩子心性而已。”
“孩子心性吗，”洪若谷喃喃，回忆起从前，“他当初到我身边时不过四五岁，这一晃倒是十余年过去了。这小娃娃也长大，与从前的模样不同了。”
洪若谷抬起头，“你也不必替他遮掩，若是他两人起了龃龉，一定是他又无事生非，这我还是清楚的。”
近侍低着头，今日洪若谷的话好像比以往都多些，他有些话不好回答，便安静地听。
“还是年轻人啊，心性浮得很，坐不住，”洪若谷一叹，眸中又深沉下去，“你说是他孩子气，我倒是听说，几日前洪玉曾经在廊上拦下许麟书，逼他演示我的术法。”
“兴许传言也有夸大之处，”近侍说，“属下无能，空在此间却对此知之甚少，不过若真有此事，那也确实是福郎不对了。”
“哈，”洪若谷脸上露出一种无奈的笑意，轻轻地摇头，“无妨，有些事，你不清楚也是情理之中……”
另一边。许麟书在一处隐蔽的转角停住脚步，他的鞋履很轻，踩在地上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清瘦身形披了件金丝缂绣的薄薄氅衣，后背处的衣料贴着少年人背后的蝴蝶骨，然而脊背一条线却是极端直的。他行走时衣角未乱，轻轻止住脚步时更是如同露珠入水，寒蝉敛翼一般。
许麟书抬起眸子，墙壁与烛火从他眼中映过去，他丝毫没有留意。
“当真看不出，许真人还有如此能耐，”有男子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