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坚实的地面，而杨云阶却在一瞬间感到了身处梦境的恍惚。
林云阶，他是什么意思？
杨云阶想从林奕卿脸上捕捉到一丝闪烁或是躲避的神情，但他找不到。林奕卿与他直视的目光是平和的，甚至是坚定而略带感慨的。这就是他从林奕卿一进门一直感到不对劲的地方。他的感官能敏锐地感觉到林奕卿身上的气场在此地太过温和。这不是面对敌人或是面对他这样一个事败被擒的囚徒所该有的。
这种温和此刻对于杨云阶而言恰是最无言的恐惧。
“不。”杨云阶道，“你在骗我。”
“我没有理由骗你。”林奕卿抬高音量。他盯住杨云阶的眼睛，便知道后者只是在无谓的挣扎。
“你知道我把你从魏府带走冒了多大风险吗？老师的耳目遍地，这件事我瞒不住他。而若有心人可以渲染——杨云阶，”
林奕卿缓缓加重语气，“我没有官声，与你同罪。”
杨云阶望着他，林奕卿注意到他的嘴唇微动，好像要说什么。怀疑与不敢相信数次从他面上闪过，而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看到了林奕卿的双眸。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众人皆说自己的眼睛与众不同。妖鬼不曾藏匿身形，哪有什么专门能看见妖鬼的眼睛？有的只是双眸的颜色，在尺五楼顶白亮的明光中，自己的双眸比别人的浅了那么一点。
时时对镜不曾察觉。唯有此刻看到日光下林奕卿的眼睛，才忽然惊觉与镜中何等相似。
“我…”杨云阶道。
林奕卿知道他想问什么。
“简单来说，你该是我的堂弟。伯父母去世得早，少有人知道他们曾育有一子，只是未满三岁便丢了。”
林奕卿道，“那时我也只七八岁，上巳节的时候，京中所有显贵家眷都会到西京东南曲江池游春。我记得那孩子的眼睛就与我一样，在阳光底下近于深灰。后来听说那堂弟丢了。大家都找过，只是没有找到。”
林奕卿挑眉笑了声，“尺五楼，也难怪。”
杨云阶原在发怔，这尺五楼三个字却忽然如一声钟鸣当空敲进他的神识。
杨云阶抬起头。房间并不宽敞的空间并没有给他多少与林奕卿保持距离的余地。杨云阶后退一步，身后便是床栏。
“不。”杨云阶轻轻道，“你说这些也没有用，我不会倒戈向你们，已经…已经不可能。”
他原想说已经太晚了，话到嘴边却改了口。什么已经太晚了，他想不出来。
“我们？”
林奕卿捉住他话语中的用词，笑了一下，“你为了什么？为了尺五楼？那如果我告诉你，慕容良已经投向了我们呢。”
“不可能。”杨云阶想反驳，却无从坚定出口。
“他选择了投靠，而你却不肯回归自己的亲族。他不会死，而你闯官邸劫狱未遂，犯的却是死罪。这件事我林府压不住，但若你肯松口，我保证我可以护你无恙。”
林奕卿道。
他坐在桌边，从下往上与杨云阶对视，却像是在俯视。
“云阶，不必急着回答。”林奕卿轻言，“先想想，这值得吗？你的忠诚与担忧不过枉费。为了这样一个罪名枉死，这，值得吗？”
杨云阶笑起来。他眼中的恍惚逐渐退去，目光清明起来，却兀自笑起来。
“死？我本来就该死的。该死自然得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盯着林奕卿。
杨云阶摇着头低下视线，又低下声音，补了一句：“我叫杨云阶。”
“云阶，我不会逼你。”
林奕卿道，“你可以考虑。三日后，我在府上等你的答复。当然，你不来，我也能找到你。”
林奕卿站起来，杨云阶看见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他的折扇。
林奕卿轻轻把折扇放在桌子上，向他推过来。折扇紧阖，一尘不染。
林奕卿道：“保下一个重犯不算是一件很轻易的事，但我希望，我真正希望可以为此事操劳。”
林奕卿的目光没有看杨云阶，而是看着折扇。
杨云阶知道他的意思点到此就为止了。
林奕卿转过身，走出了房间，并没有关上房门。他的随从早已先行遣散。门敞开着，阳光照在地面上，只听得见鸟叫。
杨云阶注视着这条给自己留下的路，在榻沿无言坐下。
四月末的晴天不一定非要有艳烈的阳光，但从苍穹上降下的天光总是晴好的。飘飞的柳絮散落了满城，安静地徜徉在每一处巷陌，西京城在这轻飘的大雪中就变得不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