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犹豫了一下,道:有,只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那个死劫当来的时辰,正好一条命,去应了噬人的劫难。
皓羽问他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老者道:“说不准。”
杨云阶在高座上看到了林奕卿。林奕卿不是掌刑人,却是座上重客。只因他名前冠着的一个林字。
杨云阶与他对视,用相似的眼眸。杨云阶抬起脸时听到了近旁不少百姓的窃窃私语,人人都在惊叹流言果然属实。
杨云阶穿着他那身白衣,连就缚跪下时背脊仍然是挺直的。他只看了林奕卿一眼,回过头来,正迎着光。
皓羽也看见了他。
那个昔日抱在手里手足无措的幼儿已经长成如今翩然清俊的青年,但皓羽看见他时依然好像看到的是他刚从人牙手中被盗出时的脏兮兮的模样。这个孩子在尺五楼一点点长大,从唤他为羽叔到唤他为羽兄。
而人妖终归殊途。
他记得老者在隔声的室内问过他一句话:“抚孤还是转世?”
皓羽顿了顿道:“转世。”
妖族与人虽同在世间,但互不干扰,牵连也很少。像这样一个妖费尽心力去在乎一个那样小的孩子,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这孩子的父母与这妖有夙缘羁绊,这属于抚孤;二便是这孩子是什么人的转世,上一世的情分惠及到了这一世。妖族修炼成人,寿命很长,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皓羽正是后一种。当是它还未修炼成人,白鹄为官家一小儿而所饲,小儿活泼聪慧,待白鹄极好。老天却总降灾祸于人,官家获罪,满门抄斩,小儿也未被放过,能够飞走的只有白鹄。
皓羽记得那小儿最后望向自己的目光,好像在埋怨一个同伴的背弃。抄家的官兵没有人在意一只会飞的玩物,而小儿最终碎骨在了株连之下。
那小儿的转世,便是皓羽从人牙手中盗出的孩子,这一世的杨云阶。皓羽如一个兄长般看着他长大,杨云阶却从未知道为什么自己从记事起就有羽兄陪在身侧。
前因后果,是时候了结。
时辰已到,监斩官员侧头望了林奕卿一眼。林奕卿并未说什么。
手持长刀的刽子手便走上刑台,五寸宽的钢刀在午时刺眼的阳光下亮得恍若无形。
杨云阶感到胸口的位置好像有一团黑气在鼓动着要涌出,为即将来临的死亡兴奋。这是他的死劫,也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不是他败给了林奕卿或是魏升,而是输给了冥冥之中的什么东西。
他先用自己的性命去护了寄身长大的尺五楼,再将残余之身还与一个荒唐的血亲之情的旧梦。
杨云阶抬起眼,远处的日光在他眼里如万丈光华。他感到的刽子手举起了刀,明光映在地上。
围观的百姓不由颤栗。
风声。
没有人能想到,没有人来得及反应。
天降的白鸟挟风而来,快得如一道迅雷。在刀光落下的那一刻从侧旁径直撞向锋利的刀锋!
极致洁净的白与极致艳烈的红在一瞬绽成一幅泼墨。方寸刑台上如同落下一场红雨,斑驳了杨云阶身上的白衣。
郁结已久的一股黑气在无形中争涌而出,杨云阶痛呼一声,弓身跪倒。迷离之中他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明白。血色遮蔽了他视线,唯有胸中剧痛,痛到几乎模糊了意识。
台下的人们都愣住了。
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连这样大的白鹄也是罕见。白鹄撞刀,这一切好像一场神谕,是上天降下的旨意。
不知是谁想起来道了一句:杀至亲不详。议论的呼声立刻在刑场下传开。连上天都要阻止,若执意相抗,还不知要降下什么灾祸。
“后来呢?”茶水铺边一客人追问道。
掌柜叹了口气,道:“令法如山,监斩官原是不肯放过的。阿弥陀佛,还是常澈大师起来说了话。”
客人问:“说什么?”
“常澈大师原安静坐着,忽然就起身站了起来,双手合十道,”
掌柜学着僧人的样子,“万物有灵,轮回皆纳。今一命已及,不可再增杀孽,否则将成施主之业。”
“林公子狠心杀弟,竟肯就这样算了?”客人不相信。
掌柜道:“听说改判了流放。”
京城中飘飞的柳絮下成一场四月末的漫天大雪。
少年人的面容掩在兜帽下,沉默着从茶水铺最里侧昏暗的一方桌子旁站起了身。
洛风时身上的伤还没好。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时候陷入了昏迷,当他再次醒转时,不远处的段渊早已毒发身亡。
段渊说得没错,深深的宫禁是一座天堑般的迷宫。饶是洛风时能用上一点轻功,重伤在身未进食水,跌跌撞撞也险些死在红墙下。
幸亏一个路过的小宫女发现他倒在道旁,以为是哪个宫中犯错受了罚的侍卫,于心不忍接济了他些食水,又藏在人迹罕至的废弃院角将养了几日,洛风时才得以活着离开皇宫。
来到西京时柳丝刚刚抽芽,到此时漫天絮雪,已恍然隔世。
洛风时无声地从茶水铺中走了出去,缓步在街巷中。
柳絮的轨迹被微风扰乱,洛风时抬头,见长巷那一头也缓缓步来了一个人。
萧一行那样的眉眼在任何光线下都会是一幅画,但此时从长巷的那一头走来的萧一行却看起来与洛风时同样疲惫,同样憔悴。
这是元景三年的四月。
洛风时知道自己与萧一行的那个三年之期,只余下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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