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管事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职责所在,叨扰崔先生了。”
在管事领着门房一起离去后,崔明皇看到刘灞桥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问道:“你难道正是冲着那个少年而来?”
刘灞桥脸色阴晴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来会很麻烦,大麻烦。”
崔明皇问道:“不只是牵涉到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恩怨?”
刘灞桥点点头:“远远不止。”
崔明皇袖手而坐,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我是该动身去取回那块四方镇圭了,哪怕会被齐先生误认为是我们观湖书院落井下石,也没办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学塾,去去就回。”
他离开福禄街的官邸后,途经十二脚牌坊楼,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当仁不让”四字匾额。
阳光下,崔明皇伸手遮在额头。他一阵犹豫不决之后,竟是转身返回官署。
福禄街上,魁梧的白发老人牵着瓷娃娃一般容颜精致的女童,并没有进入卢家大宅,反而去了李家。早有人等候在门口,将两人迎入家内,在悬挂“甘露堂”匾额的正堂内,一个气度威严的老人站起身,来到门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见过猿前辈。”
正阳山的搬山老猿,对李家家主随意点了点头,松开小女孩的手,低头柔声道:“小姐,老奴在山顶那边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门槛上,气鼓鼓不说话。
李氏家主轻声道:“前辈放心,我们李氏一定将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出小镇。”
老猿嗯了一声:“此次麻烦你们帮忙照顾小姐,就算正阳山欠你们一个人情。让我与小姐说些话。”
李虹立即离开正堂,并且下令让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半步。
老猿也坐在门槛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有意思,老奴就一并跟你说了。此次小镇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个局。那个清风城许家婆娘,跑不掉,只不过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这个坑,厉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觉,也无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剑经的主人,曾经是一个叛出正阳山的剑道孽徒,由他自创而成。依照你爷爷的说法,这部剑经最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写书之人,最终剑道成就不过是摸着剑仙的门槛,但是剑经内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与咱们正阳山交好的谢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给予这部剑经‘极高’二字评语。”
接下来老猿的语气冷漠了几分:“而这个欺师灭祖的剑道天才,走投无路之际,投靠了我们正阳山的宿敌风雷园,风雷园也确实庇护了此人大半生。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缩头乌龟,后来为了印证剑经,悄然离开风雷园,寻找过数位证了道的大剑仙,例如谢家老祖,哪怕皆对其人品不屑,但是对于剑经所写,的确都赞赏不已。谢家老祖私下曾说,剑经融合正阳山、风雷园两家剑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么两家的术道之争,鹿死谁手,就该落幕了。”
老猿沉声道:“所以这部剑经,老奴如果能够拿到手,交给小姐你来修行,是最好的结果。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正阳山没有拿到手,如果给什么老龙城、云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轻人得去了机缘,正阳山倒也能忍。唯独一事,绝对不能退让半步,那就是被风雷园的狗杂种们将剑经拿到手!”
老猿脸色铁青狰狞:“小姐,别忘了,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之上,我们正阳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这一脉的祖先。她当初在正阳山最为孱弱之际,毅然挑战那一代的风雷园园主,结果堂堂正正战死后,她的尸首,非但没有被风雷园礼送回正阳山安葬,反而任其曝晒,甚至头颅之中,还插着一把风雷园剑士的长剑,故意任人观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阳山公认英才辈出,竟然始终连风雷园的一把剑也拔不出来!一代代正阳山剑修,承受着这种奇耻大辱。正阳山一日不灭风雷园,便一日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
“为何我正阳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剑仙之尊后,从不愿召开庆典,普告天下?!”
这些陈年往事,小女孩其实早就烂熟于心,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只不过之前亲人长辈说起,都尽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提起这段公案恩怨,远远不像搬山猿这般愤懑满怀,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声稚气问道:“白猿爷爷,那你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虽说他如今已是经脉寸断,气息崩碎紊乱,剑经自然而然就跟着被捣烂搅碎,神仙也没办法复原。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救了他,万一有人得到剑经,那我们正阳山咋办?”
那部剑经的传承方式极为特殊玄妙,无法言传,当年那个正阳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转不定的剑意在子孙体内,代代相传,一直在等待天资卓绝的子孙出现,能够驾驭这道蕴含剑经内容的剑意。所以只要刘羡阳死了,他的买瓷人和风雷园也就彻底没戏了。那部从未真正现世的剑经,就此烟消云散。
老猿哈哈笑道:“老奴若是当场就打死那少年,就会被瞬间赶出这座小天地,到时候小姐怎么办,难道要小姐独自面对风雷园的人?再者,此地术法一律禁绝,阮师能铸剑能杀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难不成齐静春出手?绝对不会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再说了,真惹恼了老奴,大不了就现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这方天地撑不撑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猿站起身,气势磅礴,道:“小姐,廊桥少年一事,已经不用理会,容老奴杀了风雷园的人,就在那座山顶门外等你。那齐静春若是识相,就隔岸观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个支离破碎。便是阮师出手,老奴也要与之一战到底,才算不虚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灿烂笑道:“白猿爷爷,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老猿洒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担心老奴了。”
溪畔剑铺一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个几乎是被阮秀拎小鸡一样抓来的老人——杨家药铺的掌柜,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他伸手洗去满手血迹,额头渗出汗水,抬头后无奈摇头道:“阮师,这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镇之外……”
双手环臂的阮师傅板着脸道:“废话就别说了。”
杨掌柜只得苦笑。自己确实说了句废话,如果是在小镇之外,根本就用不着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额头上的槐叶——已经黯然无光,绿色犹然是绿色,却没有半点绿意。她猛然转头,愤怒问道:“不是说好了,陈平安拿出他那片槐叶,刘羡阳就能有一半生机吗?”
杨家铺子老掌柜叹息道:“若是槐叶主人自己遭此重创,然后承受槐叶的祖荫,当然是救活的机会有五成,可是用来给别人消受福荫,就另当别论了。”
阮秀怒喝道:“姓杨的!那你为何之前胡说八道,还说有五成希望?!为什么不早说!”
杨掌柜哭丧着脸,无比委屈:“老夫当时要是不这么说,怕是少年没死,老夫就已经被你活活打死了。”
阮秀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骂人,男人沉声道:“秀秀,不得对杨掌柜无礼。”
阮秀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鸡、迟迟没有动静的老掌柜,没来由春雷绽放似的,就开始破口大骂道:“杨掌柜,你他妈的像一根木头杵在这里,作死啊?!”
碰上这么一对父女,杨掌柜真是欲哭无泪,关键是还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死马当活马医。
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号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门再进门,一盆盆血水换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钟之后,药铺杨掌柜也是烦躁至极,低头看着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溅起无数水花,然后抬头对阮师傅无比悲愤道:“阮师!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个卖药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医!”
打铁汉子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杨掌柜立即缩了缩脖子。
陈平安终于出声说话:“杨掌柜,再试试看。”
杨掌柜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眼神干干净净,微微加重语气:“再试试看!”
杨掌柜吐出一口浊气,于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陈平安艰难挤出一丝笑意:“杨掌柜,求你了。”
杨掌柜满脸疲惫,仍是摇了摇头。
陈平安眼睛里仅剩的最后那点希冀神采,消失不见了。
他蹲下身放下脸盆,坐在床边,握住刘羡阳已经微凉的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轻声道:“我会回来的。”
陈平安起身离开屋子,走到门槛那边,突然转过身,向一直忙到现在的阮家父女和老掌柜三人,鞠躬致谢。
陈平安跨过门槛,阳光有些刺眼,略作停顿后,他大步向前。
老天爷不给公道,没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陈平安离开屋子没多久,阮秀一跺脚,就要跟上去,却被从阮师变成阮师傅的中年男人喊住。男人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现在掺和进去,只会帮倒忙,害了那个陈平安,到时候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阮秀没有转身,只是猛然转头,黑亮的马尾辫,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弧度。她眼神凌厉,语气近乎苛责道:“爹,刘羡阳的事情你也没掺和,结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住没有泄露天机,沉声道:“相信爹,现在的你,对那个少年最大的帮助,是尽量告诉他一些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规矩,要他争取在框架之内行事,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多占一样是一样。”
阮秀似懂非懂,犹豫不决。男人挥挥手,耐着性子叮嘱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儿。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丢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溅起的水花有限,不会惊扰到水底的老王八,这就意味着万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样。记住喽,每逢大事要静气,要你多读书多读书,总是不听!心性连一个陋巷少年也比不上,亏你还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实最后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没办法,到了自家闺女这边,汉子总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语。好在这回阮秀竟是没有觉得怎么委屈,她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个心情复杂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张凳子坐下,握住刘羡阳的手腕,一团乱麻的脉象,糟糕至极。本就心情不太好的他脸色愈发阴沉,大发牢骚道:“齐静春也真是的,正阳山如此投机行事,就算没办法按照规矩将其驱逐出境,好歹也给点教训,杀鸡儆猴,即便杀不得,打几下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接下来此方天地不断有新人涌入,更加鱼龙混杂,还不得乱套?怎么,是想着反正没几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给我一个稀巴烂的摊子?说好的读书人的担当呢……”
蹩脚老掌柜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绝对不插嘴,以免惹祸上身,他只敢在心里不断腹诽,说好的每逢大事要静气呢?
阮邛发完牢骚,最后叹息道:“你齐静春如此束手束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边的话,你可以当作耳旁风,这句话,可别漏掉不听啊。”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偷听,闻言后顿时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镇洞天的圣人,这脸皮都能挡下飞剑了。
阮邛突然望向杨掌柜,问道:“只听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他娘的还没有嫁人啊,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啦?”
杨掌柜实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说几句良心话了,要不然都对不起自己铁骨铮铮的风骨,于是壮起胆子说道:“阮师,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缘故?总觉得那少年好像也没多喜欢你家秀秀啊。”
阮邛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杨掌柜,斩钉截铁道:“不用怀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杨掌柜也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阮邛。两两无言。
水井那边,阮秀赶上陈平安,也不说话,好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陈平安朝她笑了笑,记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边遇到,还以为她是哑巴,要么就是不会说小镇这边的方言土话。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跟着陈平安的脚步,走向廊桥那边,阮秀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陈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铸剑师。我从小就跟我爹打铁铸剑,这次来你们小镇,爹说是碍于宗门托付,加上这里的水土最适宜打造剑炉,所以才来这里蹚浑水。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爹是想为我找一份机缘,我爹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刘羡阳,我爹其实心里很想收这个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将来选择在这里开宗立派,开山大弟子的人选,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见死不救,你别怪他……”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有怪你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涩道:“知道不应该怪别人,但其实心里很气,很生气你爹为什么不早点收下刘羡阳做徒弟,生气为什么刘羡阳出事情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哪怕知道这不对,但我还是很生气。”
阮秀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不愿在这里多耗,问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吗?”
阮秀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不会是去找正阳山的人报仇吧?”
陈平安不说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阮秀本来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别这么鲁莽,正阳山本就是我们东宝瓶洲的名门大派,那只老猿的身份,其实与正阳山老祖无异,哪怕老猿在此地无法使用术法神通,可要是对付你,很简单!再就是他重伤刘羡阳后,齐先生一定会惩罚他的,所以你至少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会被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安打断阮秀的言语,说道:“阮姑娘你所谓的惩罚,是说杀人凶手会被赶出小镇吗?”
阮秀哑然。
陈平安笑了笑,反过来劝慰阮秀,眼神真诚,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冲上去,直接跟那种神仙拼命。”
阮秀如释重负,习惯性拍了拍胸脯,兴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稚气,不够淑雅,不像是大家闺秀,便笑得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说道:“上次只送给你三条鱼,是我太小气了。”
阮秀有些赧颜,很快忧心问道:“你的左手?”
陈平安扬起包扎严实的左手:“不打紧的,已经不碍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陈平安,千万别冲动,如今学塾齐先生的处境比较困难,而且齐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时候,极有可能小镇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坏,目前还不好说,所以宜静不宜动。”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着急。归根结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这会儿本该杀向那个正阳山老猿了,可如今却要反过来苦口婆心劝说陈平安不要冒险,这是有违本心的。但问题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说,大势所趋,确实宜静不宜动,这也是她的直觉。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讨要说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烦,她爹也不会袖手旁观,而且多半压得下来。可是眼前这个陈平安,只能生死自负。
陈平安和阮秀道别离去,独自跑向廊桥。
才别少女,又见少女。
廊桥南端石阶上,坐着一个刀剑叠放的少女,面容肃穆。她身穿墨绿色长袍,双眉狭长,紧抿起嘴唇,身边放着两只织造华美的金丝绣袋。
陈平安快步跑向廊桥,刚到台阶底下,少女宁姚就抛来那两袋子铜钱,淡然道:“还你。”
陈平安站在台阶下,双手接住两袋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姚板着脸说道:“说好了要保证刘羡阳的安全,现在是我没有做到,是我宁姚对不起你陈平安和刘羡阳!”
宁姚心知肚明,在这座小镇上,身躯体魄仍属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烂胸膛,谁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刘羡阳有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以陈平安的滥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铁匠铺那边会被人砍头,也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半步。
陈平安走上台阶,蹲在她旁边不远处,把两袋子钱递还给宁姚,轻声说道:“宁姑娘,钱,你留着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经不需要了。可以的话,以后希望你能帮忙花钱雇个人,照看我和刘羡阳两家的宅子。”
宁姚没有接过钱袋,气极反笑:“那要不要帮你每年春节贴春联和门神啊?”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如果可以的话,最好。”
宁姚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小时候被牛尾巴打过脸,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傻事?气死我了!总之这件事情,陈平安你别管,你以为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对付一只正阳山的搬山猿?刘羡阳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联门神,也自己滚去买!我宁姚不伺候!”
陈平安望着宁姚说道:“宁姑娘,我虽然认识你没多久,但是我能够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帮刘羡阳报仇,你绝对不会把两袋子钱还给我,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陈平安把钱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宁姑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跟你说客气话吗?你跟我,还有刘羡阳,只是做一笔生意买卖,又不是诚心坑我们,只是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谁也想不到,哪有让你赔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陈平安不愿意看到这样,刘羡阳那个傻瓜也一样不愿意。他如果能说话,只会说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陈平安突然咧了咧嘴,说道:“我当然不敢这么跟宁姑娘说。”
宁姚双手按在白鞘长剑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话只说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离家出走以来,我宁姚行走天下,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宁姚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也是!”
陈平安想了想:“宁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找三个人?之后我们各做各的!”
宁姚问道:“需要多久?”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最多半天!”
宁姚又问道:“除了齐静春,还有两个是谁?”
陈平安摇头道:“宁姑娘你就别问了。”
宁姚皱眉道:“窑务督造官衙署,可管不了这个,你真以为是偷鸡摸狗、街头斗殴的小事?”
陈平安刚要站起身,宁姚沉声道:“钱拿走!”陈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来。
“陈平安!你等下,先转过身去。”在让陈平安转身后,宁姚突然弯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绑缚在小腿上的古朴短刀,站起身递给陈平安,语气无比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独有的压衣刀,每个女子都会有。事急从权,便宜行事,我就不讲究什么乡俗了。但是你别忘了,这刀是借给你,不是送给你的!”
陈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宁姚怒道:“用双手!懂点礼数好不好?!”
陈平安赶紧抬起另外一只手,不过仍是疑惑不解。
宁姚没好气道:“你以为只凭几片碎瓷,就能杀那只搬山猿?蔡金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没走多远的角色,更何况正阳山那只老畜生天生异象,最是皮糙肉厚,别说瓷片,就是寻常的仙家兵器,一样伤不到老畜生分毫,撑死了弄出一两条伤痕,有何意义?屁事不顶用!”
双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陈平安,此刻脸色有些古怪。
宁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还不许爆几句粗口?!”
陈平安无言以对,不知为何,他坐到了台阶上,抬头望着南方的天空。
宁姚站在他身边。
陈平安最后一次劝说道:“真的会死人的。”
宁姚双手环胸,一侧佩剑,一侧悬刀,脸色漠然:“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然后她故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把压裙刀,回头你可以绑在手臂上,藏于袖中。”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使劲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突然说道:“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宁姚猛然转身,率先行走于廊桥中。英气动人的少女,雪白剑鞘的长剑,淡绿刀鞘的狭刀。她此时的身影,是陈平安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画面,没有之一。
这一刻,陈平安觉得自己哪怕能够走出小镇,也不会见到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场景。这辈子不亏。所以原本因为陆道长一席话,变得有些惜命怕死的他,又像以往那样,一点也不怕死了。死就死。
陈平安和宁姚在十二脚牌坊楼那边分道扬镳,陈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门喊道:“宋集薪,在家吗?”
正在灶房用葫芦瓢勺舀起一瓢水的稚圭,接连打嗝,喝下水后,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她放下勺子,从灶房姗姗走出,跑去打开院门,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仍是一板一眼回复道:“我家公子不在。陈平安,你怎么敲门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们聊天吗?”
陈平安隔着一扇院门,说道:“有点事情。”
稚圭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问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着急的话,回头我可以帮忙捎句话。着急的话,估计你就得去督造官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关系不错。”
她发现陈平安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白眼道:“倒是进来啊,愣在那边做什么?!我家是龙潭虎穴啊,还是进来喝口水要收你一两银子?”说到这里,稚圭自顾自掩嘴娇笑起来:“对你来说,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强,轻声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误会。”
稚圭会心一笑,问道:“那就说吧,什么事情?丑话说在前头,邻居归邻居,交情归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个泥瓶巷寄人篱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不了大忙。不过你陈平安要是借钱的话,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算你运气好,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法子。”
陈平安苦笑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刘羡阳给人在廊桥那边打成重伤了,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没辙。”
稚圭一脸茫然:“我怎么没听说这事儿,刘羡阳惹上谁了?”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外地人,来自一个叫正阳山的地方。”
稚圭试探性问道:“那你是想托关系走门路,好给刘羡阳找块风水宝地下葬?这倒是不难,我可以让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边说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门房之类的出面,去桃叶巷请那个魏老头找地方,只要不是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个山头,想来不难。”
陈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张脸庞,愈发黑了。
约莫稚圭也察觉到自己想岔了,习惯性一龇牙,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她背靠墙壁上的春联,歪着脑袋,笑容玩味,问道:“陈平安,你是想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个丫鬟呀,杨家铺子老掌柜都没办法,我能如何?”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缓缓说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后来你也是第一个看出蛇胆石不寻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年看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眼神,跟当下那些外乡人看我们,本质上没有区别。”
稚圭咧嘴一笑:“其实是有的。”我不光光是看待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样看不起。只不过这句话,稚圭没有说出口。有些道理,在她这边,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在别人那边,就成了目中无人,桀骜难驯。
陈平安问道:“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可能救回刘羡阳。我用掉一片槐叶,但是只能勉强吊住刘羡阳最后一口气,虽然用处不大,但至少是有用处的。所以我想问,你这边有没有槐叶,尤其是多余的槐叶?”
稚圭指了指自己鼻子,问道:“你是问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没有槐叶,还是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婢女?”
陈平安死死盯住稚圭,直截了当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会给我。我是在问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给我,如果没有,你知不知道其他法子来救刘羡阳?”
始终被称呼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拍打腹部,摇头道:“没啦,真没啦,不骗你,你要是早些来,说不定还剩下几片槐叶。至于其他法子,当然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晓得让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对吧?陈平安,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唉,我真是看错你了,以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家伙。”
陈平安犹不死心:“真没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说说看。”
稚圭摇头,斩钉截铁道:“反正我没有!”
陈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他转身就走,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稚圭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望着陈平安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愤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叶,就这么被你挥霍掉了?那你可以跟着刘羡阳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运气好的话,下辈子继续做难兄难弟吧,总好过那些连来生也没有的可怜虫。”
她走回院子,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又打了个饱嗝,讥笑道:“有点撑。”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冲向前,一脚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缓缓蹲下身,盯着那条头顶生角的土黄色四脚蛇,训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们这五头小畜生,以后若是胆敢赊账赖账,看我不把你们扒皮抽筋一锅炖!”
她脚底板下的四脚蛇竭力挣扎,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嘶鸣,似乎在苦苦哀求讨饶。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学塾,结果被一个负责清扫学塾的老人告知,齐先生昨天便与三位外乡客人一起去小镇外的深山了,说是要探幽寻奇,一趟来回最少要三天。陈平安满怀失落,转身离去的时候,拎着扫帚的老人猛然记起一事,喊住他,说道:“对了,齐先生去之前,交代过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诉那个少年,道理他早就说过了,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学塾,都不会改变结局。”
陈平安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眼神黯淡无光。死水微澜,了无生气。但是他仍然弯腰致谢,道:“谢谢老先生。”
老人连忙挪开几步,站到一旁,摆手笑道:“可担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陈平安缓缓离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轻轻摇头,想起同样是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看看另外两个读书种子宋集薪和赵繇,再看看这位,人生际遇,天壤之别。真是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陈平安又回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铜钱,带着三袋钱,走入福禄街,找到窑务督造官衙署。
门房一听介绍有些蒙,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邻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陈平安偷偷递给他一枚早就准备好的金精铜钱,也不说话,门房低头一瞅,一掂量,双指一摩挲,心领神会,却不急着表态。陈平安很快就又递过来一枚金色铜钱,门房笑了,却没有接手,说道:“既然是个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帮你引荐,否则因你丢了这份差使,我就真是冤大头了。你手里这枚铜钱先收着,如果府上管事答应你进衙署,再给我不迟,如果不答应,我也爱莫能助,就当这枚铜钱与我无缘,你觉得如何?”陈平安使劲点头。
没过多久,年迈管事和门房一起赶来,门房对陈平安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千万别这个时候掏出一枚铜钱来,公然受贿,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没有做出那种傻事来,只是跟着年迈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门房叹了口气,有些奇怪,为何管事一听是泥瓶巷姓陈的少年,就点头答应了。什么时候衙署的门槛这么低了?
门房有些心虚,其实他方才见着管事,言语当中明里暗里,都劝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那少年进衙署,只不过他没直说,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门修行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轻门房原先打的小算盘,当然是想着白拿一枚铜钱,又不用担风险,而且拿得心安理得。现在他只希望那穷酸少年可别是什么惹祸精。
在衙署后堂正厅,身穿一袭白色长袍的宋长镜,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边客人椅子上,单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断将其打开合拢,笑望向被带进来的陈平安。
乌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鲜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宋长镜放下茶杯,对陈平安笑道:“陈平安,随便坐。之前我们其实已在泥瓶巷见过面了,只不过当时我没有认出是你,否则早该打招呼的。”
宋集薪觉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在自称“我”的时候,明显会有些拗口。
陈平安坐在宋集薪对面的椅子上。
宋长镜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平安,你来这里,是关于刘羡阳被打伤一事?”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够严惩正阳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将他驱逐出境。”
宋长镜笑了笑:“其实小镇这边是‘无法之地’,意思是说这里没有任何王朝律法。本来督造官就比较尴尬,是无权过问地方事务的。再者,小镇这边历来奉行民不举官不究,无论是大门大户里打死了丫鬟奴仆,还是小门小户的斗殴伤人,也没有来这座督造官衙署击鼓鸣冤的风俗,所以,陈平安你是提着猪头走错庙,拜错菩萨了。”宋长镜言行举止,和颜悦色,身上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倨傲姿态。
陈平安掏出三袋子铜钱,放在椅子旁边的高凳上,然后对那个神色自若的男人说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刘羡阳,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不让杀人凶手杀了人,只要离开小镇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宋长镜哈哈笑道:“我很厉害?是你家那个黑衣少女告诉你的吧?嗯,由此可见,她的武学天资极好,比你那个叫刘羡阳的朋友还要好。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只会杀人,救人实在不擅长。再说了,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坏了这里奉行千年的大规矩?”
宋长镜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铜钱:“没了宝甲剑经的刘羡阳,他的命,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至于想要买下我的人情,这些钱,又远远不够。我大骊跟正阳山闹掰,就为了三袋子钱?绝对不可能的。传出去会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陈平安,你可能暂时不太理解这番话,但是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出去走走,就会明白这是大实话。”
陈平安咬牙说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说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觉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说说看。”
宋长镜不觉得自己有蛛丝马迹流露出,这位权势藩王眼神中出现一抹讶异之色,微微笑道:“陈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难你,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时间,心平气和跟你讲道理,做买卖,明白吗?”陈平安点了点头。
宋集薪坐姿不雅,盘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拢的折扇轻轻拍打膝盖。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长镜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着调,小镇之上,这位藩王掌握情报之多,仅仅输给齐静春而已,他终于一语道破天机:“陈平安,你根本不用太过愧疚,误以为你朋友因你而死。其实刘羡阳早就身陷一个死局,只要他不肯交出剑经,就只能是一个死结,因为正阳山一定会要他死的。不管是齐静春还是阮师,谁也拦不住,倒不是说没人打得过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不值当。”
宋长镜喝了口茶,悠然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连最不该得到祖荫福报的你,都有了一片槐叶,可是刘羡阳天赋根骨那么好,竟然没有得到一片槐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平安说道:“打扰宋大人了。”
陈平安收起三袋子铜钱,向眼前这位督造官大人告辞离去。
宋长镜虽然没有挽留,但竟是亲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刚想要不情不愿站起来,却看到这个叔叔微微摇头,他顺势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门槛的时候,宋长镜毫无征兆地说道:“有两件事,我做得到,却无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教训那只老猿。”
陈平安赶紧停下脚步,转过身,满脸肃穆。
宋长镜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机会,绑架老猿身边的正阳山小女孩,乱其心志,迫使老猿强行滞留在小镇。还有一件事是夜间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树,然后拔出铁锁井的那条铁链。你可以两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帮你重伤凶手,两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杀了正阳山老猿。”
宋长镜微笑着承诺道:“一言既出,决不食言!”然后权势滔天的大骊藩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陈平安,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一句话的真假。”
陈平安默然离去。
没有看到听到陈平安使劲拍胸脯的大放厥词,宋长镜反而觉得很正常,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宋集薪,问道:“你跟他比较熟,觉得他会不会去做?”
宋集薪摇头道:“不好说。如果正常情况下,要他去做违心的事情,很难很难,但是为了刘羡阳的话,估计就有点悬了。”
宋长镜负手而立,望向天空,问道:“假设少年真的给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机会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阳山交好,还是与风雷园结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难免会与另一方结怨。相较于本王袖手旁观,任由大骊跟这两方势力始终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来,对于我大骊来说,你觉得哪一种结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缓缓踱步,思量之后说道:“太平盛世选后者,适逢乱世选前者。”然后笑道:“无论小镇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还是乱世,看来至少叔叔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宋长镜嗤笑道:“我辈沙场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做一条给读书人看家护院的太平犬吗?”
宋长镜转头看着神色僵硬的宋集薪:“本王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少年,才是你真正的心结所在,而且你短时间内很难解开,一旦留下这个心结离开小镇,这将不利于接下来的修行。所以你可以亲眼看看,一个原本赤子之心的单纯少年,是如何变得一身戾气和俗气的。到时候,你就会觉得跟这种人怄气,很没有意思。”
宋集薪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陷入了沉思。
宋长镜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头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这种无聊的小把戏,除了随便找个蹩脚理由,以便浑水摸鱼之外,也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在你接下来要走的修行路上,谁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例如你的亲叔叔,我宋长镜。”
宋集薪愕然。
宋长镜冷笑道:“心结魔怔,如果不是亲手拔除干净,后患无穷,如荒原野草,春风吹又生。”
又讥讽鄙夷道:“即将贵为大骊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满怀悲愤?可是你现在能怎么办?所以你觉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陈平安,能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这个满脸云淡风轻的男人,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毕露。
宋长镜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越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什么善恶有报,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什么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废物们臆想出来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头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亲生父母?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带你离开小镇,无异于带着你的尸体去乱葬岗,帝王之家,何尝不是生死自负。”
宋集薪汗流浃背,颓然坐在椅子上。
虽然他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将那份志得意满隐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并无半点异样,可是落在藩王宋长镜眼中,如手持照妖镜,照见一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够在谈笑之间,让其灰飞烟灭。
宋长镜望向远方,视线好像一直到了东宝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遥远的老龙城。
这个藩王不知为何,想起一句话:“人心是一面镜子,原本越是干净,越是纤尘不染,越是经不起推敲试探。”
宋长镜觉得庙堂上的读书人,虽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厌,可是有些时候说出来的大道理,他们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个一千年也想不出说不透。
宋长镜收起思绪,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枪戟,锋芒毕露:“宋集薪,如果你觉得本王今天说得不对,可以,但忍着。只有将来到了老龙城,咱俩换个位置坐,本王才会考虑是不是要洗耳恭听!”
大骊皇子宋集薪已经恢复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衙署门口,陈平安如约递给门房第二枚铜钱。
十二脚牌坊楼,陈平安看到宁姚的身影,快步跑去。
宁姚就站在“气冲斗牛”的匾额下,开口问道:“怎么样?”
陈平安摇头道:“三个人都找过了,其中两人见着面了,齐先生没能看到,不过我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君子不救。齐先生确实在此之前早就说过。
宁姚皱眉不语。
陈平安对宁姚说了一句“小心”,就狂奔离开了。
先到了杨家铺子,用一枚金精铜钱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买了一大堆治疗跌打和内伤的药瓶、药膏和药材,这些东西如何使用和煎熬,陈平安熟门熟路。龙窑烧瓷是一件靠山吃饭的活计,经常会有各种意外,姚老头虽然看不顺眼只能算半个徒弟的陈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腿脚利索,人也没有心眼,所以许多跑腿以及花钱的事情,都是让陈平安去做,比如给窑口的伤患们买药以及煎药。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关上门后,先开始煎药,是一服治疗内伤的药,在看着火候的空隙,将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衣衫摊放在桌上,撕成一条条绑带,以吝啬小气著称的陈平安,此时没有半点心疼。然后除了将那把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绑在手臂上之外,还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上,都捆绑上了一层层的棉布细条。
陈平安摘下墙壁上那张自制的木弓,犹豫了一下,仍是暂时放弃携带它,反而从窗台上取回弹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接连三次碰壁也没后悔,这是他独有的犟劲。不去试试看,怎么都会不甘心,就像他在铁匠铺那边,最后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试试看,是一样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给刘羡阳找回一线生机;再找齐先生,是心存侥幸,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最后找宁姚所谓的武道宗师、督造官宋大人,是摆明了倾家荡产去做一笔买卖。
陈平安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这时候虽很失落,但也没觉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实藩王宋长镜和邻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陈平安。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陈平安蹲在墙角,安安静静等待药汤出炉,这一罐子药,很古怪,没有别的用处,就是能止痛。曾经龙窑窑口有个汉子,患了一种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说,关键是整个人痛苦得整张脸和四肢都扭曲了。后来杨家铺子就给出这么一服方子,最后那个汉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气坐起身,交代遗言后,还在姚老头的搀扶下,去最后看了一眼窑口。
陈平安觉得自己应该也用得着。
他看到桌上还有一些碎布片,便脱下脚上那双破败草鞋,拿出一双始终舍不得穿的崭新鞋子,搬来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约莫半个时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陈平安打开屋门,悄无声息地走出泥瓶巷。
临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刺眼,天边有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无比绚烂。
陈平安走向福禄街。青石板街道上,已无路人,少年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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