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河流里的一场萍水相逢,往往各自打个旋儿,就会分别。
玄谷子一路沉默,这让小姑娘酒儿反而有些不习惯。
跛脚少年虽然不愿,犹豫纠结之后,仍是主动将蛇胆石递给脾气恶劣的师父。
玄谷子接过,握在手心细细摩挲片刻,破天荒地还给少年:“自己收着吧。”
跛脚少年一头雾水,望向酒儿。后者也悄悄摇头,表示自己猜不透师父的心思。
玄谷子轻声道:“小跛子,这是你的缘分,师父拿不走的,真拿了,反而不是好事。你以为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为何要寄信回龙泉县城?贫道估计如果到了那什么压岁铺子草头铺子,是为师而不是你亲手拿出石子的话,咱们在那边的日子就不好过喽。虽说未必会遭人刁难,但是肯定别想顺顺当当站稳脚跟,更别提找到一座山头,去寄人篱下修行了。”
跛脚少年“哦”了一声。他就不是一个有弯弯肠子的人,不擅长想这些问题。
玄谷子揉了揉酒儿的脑袋:“你们两个,福气真不错。”
酒儿比起哥哥,心思更加细腻,问道:“师父,小姐姐他们一行人,身世是不是不一般啊?”
玄谷子点头道:“那个龙泉县,本是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破碎后落地生根而成,之前有儒家圣人齐静春坐镇一甲子,如今这些孩子背着书箱,一个比一个聪明,说是去大隋书院远游,那么你说,他们会是谁的学生?”
酒儿有些羡慕:“儒家圣人的学生,真厉害。”
玄谷子嗤笑道:“要不然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破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前来相救?再说了,这些孩子身边有一尊阴神担任扈从,竟然能够威胁到那个凶狠女鬼的山根水源。这些孩子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随即感慨,“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酒儿有些后知后觉,好奇问道:“既然师父晓得他们有高手保护,那为啥要多此一举,告诉他们三枝山厉鬼的情形?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啊。”
玄谷子习惯性伸手掐了掐酒儿的脸颊,笑道:“蠢丫头,这叫惠而不费。一颗铜钱不花就能当回好人,为啥不做?”
酒儿怯生生道:“可如果人家看穿师父的心思,师父不就是画蛇添足啦?”
玄谷子哑然,摇头叹息,最后拍了拍酒儿的脑袋:“师父以后要对你们两个好一点。师父这么多年,经常嫌弃你们两个出身不好,来路不正,总想着哪天能捡个天大的漏,在路边随手捡个天资卓绝的弟子,不料回头看来,倒是师父灯下黑了。”
酒儿有些害怕,这样的师父太陌生了。她脸色微白:“师父,您是不是鬼上身了?酒儿都不认识了。”
玄谷子哈哈大笑,突然低声道:“酒儿啊,之前师父答应一年之内不收符泉,现在跟你商量商量,从一年改为半年,如何?你看啊,师父这趟降妖除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被那女鬼狠狠打了一顿不说,不但幡子上少了四个字,还送出去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你们做徒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师父,孝敬一二?”
酒儿如释重负,这才是她熟悉的师父。于是她干脆利落道:“半年就半年!”
跛脚少年仔细收好那颗蛇胆石,闷闷道:“石头已经是我的了。”
玄谷子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狗改不了吃屎!”
酒儿一手捂嘴偷着笑,跛脚少年也跟着笑起来。
人迹罕至处,那尊阴神露出真身,不过依然面容模糊,黑烟缭绕身躯,阴气森森。他沙哑开口:“没能护住你们,还害得你们被掳去女鬼府邸,对不住了。”
陈平安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尽力就好。”
阴神笑容惨淡:“不管怎么说,这次我难辞其咎。尤其是因为我贪图个人修行才连累你们沦落到这般田地,我实在是良心难安。如果你们出了事情,我哪怕事后打烂了此处的山根水源,与那女鬼同归于尽,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宝瓶笑道:“小时候,我大哥喜欢给我讲一些古怪事,有一次讲到一个城隍爷的故事,说考量阴德的方式不太一样,我记得很清楚,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人力有穷时,尽力又尽心了,就不用太愧疚。要不然,做人累,做鬼也累。”
阴神无言以对,被一个小姑娘传授道理,哪怕她之前展现出了君子气象,可总归是有些别扭。
李宝瓶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有些懊恼,以拳头捶掌心:“大哥总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当时只当有趣的故事来听,早知道我该更用心一些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阴神望向陈平安,笑道:“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下?”
陈平安点头,让林守一三人先行。
阴神等到林守一他们前行出去约莫半里路,开口道:“我是药铺杨老头安排来保护李槐的。”
陈平安挠挠头:“我还以为你是来保护宝瓶或是林守一的。”
阴神笑道:“李槐他爹李二差点打死藩王宋长镜,很厉害的。曾经有一次,李二找到杨老头,说他媳妇给人欺负了,他要出山找那户人家的老祖宗算账,一定要离开骊珠洞天,杨老头犟不过,只好答应了。结果听说后来,东宝瓶洲有一座底蕴不俗的仙家山门硬生生让李二用拳头拆掉了祖师堂,而且还是一路从山脚打到山顶。”
陈平安张大嘴巴。不都说李二是小镇西边最没出息的男人吗?甚至连他儿子李槐也从来都这么认为啊。
他疑惑问道:“为什么李二不告诉李槐?”
阴神提及李二后,心情似乎好转许多:“李二的性子很轴的,要不然也不会娶了李槐的娘亲做媳妇。”
陈平安开怀笑道:“那以后知道了真相,李槐可得乐坏了。”
阴神问道:“你不打算告诉李槐这个?在枕头驿,你就直截了当告诉宝瓶真相了,哪怕阿良劝你不要急着告诉她。”
陈平安向前缓缓而行:“有关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是对的,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可李槐他爹既然不愿意告诉自己儿子,我一个外人,凭什么告诉李槐真相?难道就因为我觉得这样李槐会开心一点?这样不好。”
阴神点点头,心想难怪李二当年不看好那些个天之骄子,反而更看重这个泥瓶巷少年一些,甚至为此不惜破坏规矩,想要把那尾金色鲤鱼连同龙王篓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因为我眼力很好,当时又担心你是坏人,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阴神前辈你第一次露面的时候,第一眼看的是我,然后才去看李槐,这是为什么?只是无心之举吗?如果不愿意回答,阴神前辈可以当我没问。”
阴神如果还是活人的话,一定要口干舌燥、如坐针毡了。他当初哪里想到陈平安会如此心细如发,当时自己的视线一闪而逝,隐藏得不算浅了。
不过一想到这一路陈平安的表现,阴神就又释然了。大概这也是陈平安能够服众的原因所在。哪怕林守一如今已经跻身下五境,成为真正的山上神仙,李宝瓶还是不会听他的。李槐也一样。至于阴神自己,恐怕一样不会例外。林守一在他眼中,终究还只是一个极其聪明、资质很好的少年晚辈而已。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泥瓶巷少年身上有一种能让人感到“心安理得”和“天经地义”的气质。他说这件事不对,队伍里其他人会觉得那就是不对了;他说这件事可行,那就可以做。
但是更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从来没有刻意炫耀过自己的任何长处。恰恰相反,他会向称呼自己为小师叔的小姑娘虚心请教识字和读书。他甚至从来没有把李槐当作不懂事的孩子,也愿意跟林守一待在一起聊天,听后者说外边天地的事情。
阴神最后笑道:“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总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陈平安小跑向前,扭头笑道:“我如果不相信前辈,这个问题就不会问了啊。”
阴神缓缓逝去身影,叹了口气。跟着这帮孩子一起远游,心真累。
其实那个心性糟糕的婢女朱鹿,搁在山下王朝的一般门阀,也算不容小觑的天才了,只可惜在这支队伍里,从头到尾,都被直接甩开了十万八千里,竟是方方面面,一个也比不过。
一路行程,先是龙须河和铁符江,之后又是绣花江、冲澹江,水要多于山。可接下来一天半行程,像是“水运”都给用光了,竟是连条山涧溪水都难找。其实水也有,但是都是一些无法饮用的死水坑子。沿途更多的还是病恹恹的柳树秧子,不高也不茂,还多歪斜。一路上飞虫四起,让人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李槐有些害怕,因为那个乌鸦嘴的目盲老道人说了,他们很快就要经过一个名叫三枝山的鬼地方,那里有厉鬼,还有什么阴尸当那厉鬼的小喽啰。
一想到这个,李槐就郁闷。自己的彩绘木偶和泥人儿个头都太小了,哪怕活过来,估计打架的本事还是够呛。何况那位白衣剑仙赠送的五个泥人儿他怎么捂都活不过来。剑仙该不会是骗子吧?心底不愿意给好东西,又放不下剑仙的架子,所以就故意画了张大饼给他?
黄昏中,陈平安停下来搭灶烧饭。李槐熟门熟路地跑去拾取回一大捧干枯树枝,然后蹲在一旁,向陈平安告状:“陈平安,我觉得风雪庙魏晋没阿良好。”
陈平安没搭理他。
李槐从自己书箱里拎出彩绘木偶和一个泥人儿,用木偶狠狠欺负那个持剑的小泥人儿,再让后者摆出跪地求饶的姿势,嘴里喊着:“女鬼大人,饶命饶命,我魏晋知道错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魏晋是个很好的人。”
李槐翻了个白眼,双手乱动,继续让彩绘木偶蹂躏泥人儿。
林守一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正在翻看那幅《搜山图》。这图本是玄谷子赠予陈平安的,如今又被陈平安转赠给了他。他抬头对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魏晋好像看不起你,或者说,最不看好你。”
正在默默收拾小书箱的李宝瓶大怒:“还有这种事情?”
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缓缓点燃柴火堆后,陈平安蹲着准备煮饭:“看不起我,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李槐一脸震惊:“陈平安,你咋想的?看不起你的人,还能是很好的好人?肯定是没那么好的好人啊!”
陈平安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自顾自说道:“魏晋那么厉害的人,还被称为陆地剑仙,可是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和气气的,愿意跟我们这些孩子摆事实讲道理。你以为所有山上的神仙都是这样的吗?不是的。我在离开小镇之前,就遇到过杀人只看自己心情、只讲自己道理的神仙,而且还不止一个。”
这些杀机四伏的往事,他也不愿多说,继续道:“要想让人看得起,得靠自己。庄稼活做得好,烧瓷拉坯拉得好,进山砍柴烧炭你力气最大,巷子与巷子之间为了争水打架,不怕挨揍,敢冲在前边,自然而然就会让人看得起。”陈平安看了眼他们,“这是在我们家乡。以后等宝瓶到了大隋书院,如果读书很厉害;还有林守一,年纪不大就成了练气士,当然能够让人看得起。至于你李槐……等年纪大一点再说,现在不用急。”
李槐急眼了:“陈平安你不着急,可我着急啊!”
陈平安问道:“每天早起跟我一起走桩练拳,你起得来?”
李槐毫不犹豫:“当然起不来!”
陈平安又问:“那教你剑炉立桩?”
李槐一脸嫌弃:“学那个做什么,我年纪这么小。”
陈平安无奈道:“现在知道自己年纪小了?那你一开始跟我急什么?”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答案。最后在大伙儿一起围坐吃饭的时候,李槐夹了块腌菜,一大口饭下肚后,问道:“你们说,世上有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法门啊?比如今天练了明天就能变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说没有,早知道魏晋走之前,我该问问他有没有的,万一阿良没有他有呢?那我就发达了啊。如果真能那样,那么这次去大隋求学,我就能踩在一把飞剑上头,嗖嗖嗖,来来回回,比陈平安走桩还快,风一样!你们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尘吧!”
李宝瓶板着脸问道:“谁吃灰尘?”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后默默转头望向陈平安,突然灵光乍现,从地上捡起那只彩绘木偶:“它吃!它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号大将!没办法,个子最大,最漂亮,还是资历最老的功勋,随我李槐征战四方的日子最长嘛。之后那五个脏兮兮的小泥人儿,就只能排到乙丙丁戊己了。”
林守一笑问道:“那夹在那本《断水大崖》里的小东西呢?”
李槐摇头道:“它们?我不太喜欢。”
李宝瓶一语道破天机:“你是因为不喜欢读书吧,要看到它们,得先翻开书页。”
李槐一脸“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的表情。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座略高的三枝山,问道:“过了三枝山,到了城镇的集市,你们想要买什么吗?”
李宝瓶雀跃道:“小师叔,我想买一些杂书。齐先生说,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经典,不妨多看看,这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陈平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给我钱,不买东西,行不行?我想攒下来。我娘亲教过我,兜里有钱万事不慌!”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心存侥幸嘛,万一你陈平安良心发现呢?”
陈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顿时笑脸僵硬,赶紧转移话题:“那老道人不是让我们不要天黑走三枝山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跟陈平安还有阴神前辈商量过了,如果我们夜间赶路,那厉鬼出来伤人,就将其镇压。一开始阴神前辈会袖手旁观,先让我出手,尝试着以符箓和雷法退敌,主要是让我历练一二;如果厉鬼躲着不出来,就算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夜幕降临,一行人缓缓登山。三枝山不高,且山势平缓,山坡很大。山上有大片无后人添土的乱葬岗,当然更多还是有子孙祭奠的坟墓,收拾得干干净净。坟头竖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着一些没有全部烧尽的纸钱。
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了三枝山,除了夜风微冷,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林守一有些遗憾,不过也不会强求什么。
在那之后,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行程,更加顺风顺水。
经过小镇集市时,李宝瓶买了五六本杂书,有山水游记,有佛道经典,有文人笔记。
林守一买了一副棋,教了陈平安规则之后,只要有空就经常对弈,因为李宝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气在棋盘上丢下七八颗棋子,还总嫌弃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于李槐,那纯粹就是懒得动脑筋。不过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阴神。
李槐大概是颇有些懊恼在红烛镇花了将近十两银子买一本破书,所以这次什么都没有买。
虽然陈平安有点想练剑,但是除了偶尔拿出背篓里那把槐木剑,并没有真正开始练。在他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练好拳!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分心做事了,再来练剑。
阿良说过,十八停本就是许多剑修历尽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勤练十八停,就当是给将来练剑打好基础。陈平安这么一想,就觉得干劲十足,浑身都是力气。
一有闲暇,或是在山巅大树枝干上,或是在临水大崖的边缘,有少年双手掐诀,独自立桩,对着山水默默修行。
有山时看山,有水时听水。
龙泉县县令吴鸢带着一个心腹文秘书郎离开了福禄街李氏大宅。
身穿官府公服的吴鸢走着走着,突然一个金鸡独立,弯腰脱下靴子,倒出其中的沙砾。那个世家子出身的文秘书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如今福禄街热闹远胜以往,暂时仍是胥吏身份的他立即帮主官遮挡一二,同时轻声说道:“那李虹先前分明已经松口了,愿意在神仙坟一事上带头退让,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就不怕在大人您这边落下一个蛇鼠两端的印象吗?”
脸色疲惫的吴鸢无奈道:“多半是李虹的二儿子在京城闯出了名堂,说不定已经傍上了靠山,寄过家书密信回来,让李虹不要轻举妄动之类的。要么就是那个深居简出的大儿子提醒李虹以静制动,都不好说。总之,现在麻烦的是咱们。没办法,原本的安排大都是建立在我家先生……唉,不说了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喝酒去,先来两壶桃花春烧再说,我请客,傅公子你付钱,记在你的账上便是。”
对于这位上官赊账一事,姓傅的文秘书郎已经麻木,只是好奇问道:“小镇上都传福禄街李家二子一女曾经被某个算命先生铁口直断誉为龙麟凤来着?”
吴鸢揉了揉脸色微白的消瘦脸颊,随口笑道:“这些玩意儿你也信?在咱们大骊京城,想要出人头地,尤其是白丁寒士出身的家伙,对于名士养望、积攒口碑一事,谁没点独到心得?哪怕是高门豪阀,又好到哪里去了?你们傅家‘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说法,其中有没有水分,外人不知,你傅玉自己心里没数?”
被揭老底的傅玉气呼呼道:“吴大人,您好意思说我们傅家?”
吴鸢心情好转,哈哈大笑,拍了拍心腹好友的肩膀:“咱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傅玉跟着笑起来:“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是不是好听一些?”
吴鸢笑骂道:“矫情了不是?当伪君子累得很,做真小人才痛快。”
傅玉摇头惋惜道:“吴大人这话说得随波逐流了。”
吴鸢哀叹一声,转移话题:“有点想媳妇了啊。”
傅玉微笑道:“县令大人,咱们龙泉县的青楼勾栏是不是也该放开禁制了?酒色酒色,只有酒不像话嘛。”
吴鸢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些卢氏王朝的流徙刑徒当中,有些女子的身份正好符合,与其死在深山老林,不如给她们多一个选择。当然了,此事不可强求,关键还是看她们自己吧。傅玉,接下来你就不用陪我每天一起吃人白眼了,亲自负责运作此事。”
这下子轮到傅玉满脸惊讶,他先前不过随口一提,便疑惑问道:“当真?”
吴鸢扯了扯官服领口,笑道:“有什么当真当假的,那么多座山头被开辟出来,将来居住的多是仙家府邸的山上神仙,要想留住这些眼界高、钱包鼓的大爷,让他们在咱们小镇一掷千金,靠我这个马上就要丢掉督造官身份的小县令还是靠你傅玉啊?以前听我家先生的口气,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人对俗世女子所谓的姿容美色往往提不起兴致,因为比起修道的仙子,两者不管是皮囊还是内里都相差很大,那么山下女子可取的就只剩下她们的身份了,例如亡了国的金枝玉叶、被抄了家的豪阀女子,多少还有点诱惑。这一点,卢氏王朝那拨刑徒,不缺。”
傅玉愤愤不平道:“朝廷此时有意起用新任窑务督造官,不是摘果子是什么?大人您这两个月来,一步一步走遍了六十余座山头,跟那帮老狐狸磨破了嘴皮子,从县衙到城隍阁的破土动工,到文武两庙的选址协商、前期丈量和木料准备,再到卢氏遗民的安置,事无巨细,哪天睡觉超过三个时辰?好嘛,朝堂老爷们动动嘴皮子,吴大人就是真的办事不力了?说不定四姓十族的刁难根本就是朝中有人授意,存心要让大人您的仕途起于龙泉县也终于龙泉县!”
傅玉大概是觉得最后的说法太过晦气,也不现实,闷闷不乐道:“至少也会想着让大人在五十岁之前无法成功执掌一部,只能靠熬字诀,一点点熬到部堂的高位。”
吴鸢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傅玉突然笑出声,吴鸢转头望去:“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了?”
傅玉点头道:“这龙泉县城,地方是小,可是比起繁华京城,我还是喜欢这儿。烧酒、糕点,还有每天早晨的肉包子,只要想吃了,就能自己走过去买,来回一趟,最多半个时辰。有些时候心烦意乱,就坐在酒肆里,点一斤散酒,能清清静静坐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人凑过来喊一句‘傅公子’。再来一小碗酱肉、一碟腌菜,真想日子就一直这么过下去。所以我现在就更想在这里好好做出一点成绩来,再困难我也不怕。”
吴鸢“嗯”了一声:“如果只是躺着享福,被人托着平步青云,那么当官有什么意思?总得脚踏实地为老百姓做点什么。我是因为穷苦出身,知道市井百姓和乡野村民的不容易。你比我强,你是世代簪缨的傅家贵公子,能够这么想,让我很意外。”
两人并肩而行,傅玉无奈道:“但是问题来了,您做了实事,老百姓也不一定念您的好。史书上,能臣干吏在地方上开拓进取,最后沦落得骂声一片、灰溜溜离开的,还少吗?百年后,朝野总算后知后觉,到头来只传下几篇歌功颂德的诗词,有屁用。”
吴鸢摇头道:“这么想不对。你的初衷,在于做点让自己觉得特别自豪的事情,至于做了之后,老百姓领不领情,朝廷认不认可,你现在不用想这些,想多了,只会自寻烦恼。一个想岔,甚至可能干脆就丧失斗志了。我们儒家不同于追求道法到底有多高的道家,不同于追求佛法到底有多远的佛家……”
傅玉叹了口气。
吴鸢好像自言自语:“三教之中,道教讲究清净,是一个人的事情,天崩地裂,我得长生,就够了,不重视前生来世,反而在意今生的这副皮囊,因为需要靠这副皮囊去证道,走完长生桥。相传佛教分大小,小与道教相似,大则告诉凡夫俗子,今生苦难来世福,到底是给了人很大念想的。唯独我们儒教与世俗最近,纠缠最深,又有‘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困境,学问越大,修为越高,反而越是束手束脚,总觉得伸个腿抬个头就要触碰到规矩的墙壁了。比如我那位先生,提出的学问宗旨,重学问更重事功,是希望能够将那些腐儒、犬儒剔除掉,有点像是要清理门户,之后会八面树敌,难免受人排挤。”
“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是万事就怕走极端。而且人皆有惰性,极有可能百年盛世之后就是五百年、一千年的世风日下。因为读书人虽然还在苦读圣贤书,一个个道貌岸然,可到最后,为的不再是圣人所谓的‘养浩然之气’。如今还好,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圣贤君子尚且都在追求‘德’字,可一旦先生的学问逐渐成为天下道德准绳,岂不是硬生生拉低到了‘立功’这一层?长此以往,反而是读书人最看不起读书养德这件事,读了几个字、翻了几页书都像是可以换取多少钱似的,这该是多可怕的场景啊。”
傅玉先是愕然,很快神色剧变,伸手使劲抓住吴鸢的手臂,低声道:“吴大人!这些话,绝对不能与您家先生说,绝对不能!您不是练气士,不是修行人,不晓得大道之争的残酷,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吴鸢拍了拍傅玉的手背,沙哑笑道:“我当然没这个胆子。再者,以我那位先生的学识才智,可能根本就是我想错了想浅了,先生对我这点想法肯定瞧不上眼。”
傅玉松开手:“您千万别说漏了嘴,我可不希望哪天您像宋煜章那样,莫名其妙就……”他不再说下去,言多必失。
吴鸢转移话题:“如果以后我走错了路,不管那个时候我吴鸢当了多大的官,傅玉,你记得一定要当面骂我,最好是骂醒我。”
“放心,到时候我保管二话不说,赏吴尚书一记老拳。”
“六部尚书啊,正二品而已,小了点,小了点。”
“不小。您想啊,等我大骊占据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一个六部尚书还小?我看侍郎就已经很大了。反正吴大人,我可说好了,我这个人除了会出一点小主意,会谋而不善断,所以这辈子就算跟死您了,以后您当尚书,给我个侍郎当当,如何?”
两个已经身在官场的读书人,笑着走回衙署官邸。
李家宅邸内,有个青衫读书人重新拿起书本,微笑道:“关于事功一事,吴鸢你没有想错,但确实是想得浅了。”
小镇日渐繁华喧闹。少年崔瀺除了每天去荒废的学塾读书,平时依然居住在袁氏老宅,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那口藏风聚水的天井旁边,经常发一次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偶尔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崭新学塾逛一逛,蜻蜓点水,很快就会离开。
龙泉县县令吴鸢已经正式卸去窑务督造官的职务,接任者据说是一名上柱国曹氏的年轻俊彦,而曹氏与吴鸢未来老丈人所在的袁氏是出了名的朝堂死对头,能够一言不合就在各种场合大打出手,在黄紫公卿碰头的内廷小朝堂,两个位高权重的上柱国相互指着鼻子对骂更是家常便饭。皇帝陛下对此多是好言相劝,有些时候实在恼火,就让两个功勋大佬滚回家吵去,反正两家自祖辈起就是邻居。据说两家小孩从小就学会了隔着一堵墙向邻居家抛掷各种物件,你丢砖头我扔泥块,礼尚往来。
吴鸢这次登门,是跟先生虚心请教:“先生,朝廷吏部那边,一向是曹家把持的田地,是不是趁我没能打开局面,准备将我挪回京城某个清水衙门坐几年冷板凳?”
“不是。”少年崔瀺依然从容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淡然道,“曹霁的家世如何?能力如何?”
吴鸢苦笑道:“家世远胜于我,能力也相当不俗。”
“跟这样的人打擂台,刚好说明你吴鸢还是有点斤两的嘛。何况你才是龙泉县县令,曹霁只是窑务督造官,如今重新开禁的龙窑不过是做一些本命瓷相关收尾的事情而已,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曹氏是想要让曹霁踩着你往上走,现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成为曹霁的官场拦路虎了。拦不住,袁氏还愿不愿意嫁女儿,就难说了;若是拦住了,袁氏说不定会求着你迎娶那名女子。”少年崔瀺瞥了眼吴鸢,“陛下用人,亲疏有别是难免的,对待功勋之后一向优待,可归根结底,最后还是要看你们各自的真本事。”
吴鸢笑道:“听过了先生的开解,学生心情好多了。”
少年崔瀺冷笑道:“你小子心情是好多了,先生我自己怎么办?”
吴鸢装聋作哑,坚决不开口。
少年崔瀺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阮秀与外人冲突一事,你有没有想法?”
吴鸢略作思量,很快就道:“阮秀虽然出手重了一些,可毕竟是那个自诩风流的白痴纠缠在先,她提醒过数次,不合情,但合理,挑不出大毛病。何况之前她爹大打出手,杀得骊珠洞天上空乌云惨淡,之后再无修士胆敢逾越规矩,有其父必有其女……”
少年崔瀺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嫌弃这个学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串:“我的吴大人,劳烦你去仔细查一查,为何那个白痴会有闲情逸致四处闲逛,又刚好经过阮秀所在的骑龙巷的小铺子,又又刚好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购买山头、与大骊交好的时刻如此不知轻重。如果说一两个巧合是巧合,那么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有很多,可是一个有资格代替家族在这里露面的年轻人,而且本身修行资质还挺不错,会这么霉运连连?”
他说得诙谐有趣,可是吴鸢听得神情凝重,心情绝不轻松。
说到最后,少年崔瀺又开始自怨自艾,双手狠狠揉着自己脸颊:“真说起来,我比那个色坯更惨,但我是真的不走运啊!吴鸢,你不如把脸伸过来,让先生我打几耳光出出气,咋样?”
吴鸢又不傻,明摆着是打了白打的:“先生,我看还是算了吧。”
少年崔瀺气愤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你小子性情随我,多半也是个欺师灭祖的种。等到龙泉县的事务大致落定,你争取抽空去一趟京城,跟我……跟那个我,继续商量在披云山建造书院一事。”
吴鸢点了点头,看不出脸色变化。
少年崔瀺挥手赶人:“忙你的。”
吴鸢起身告辞。
这栋袁氏老宅里,除了那个面容精致的沉默少年,在吴鸢一趟秘密出行后,还带回来一个名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十四岁,身材修长不输青壮,玉树临风,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不知为何,少年崔瀺让他改名为于禄,他哪怕十分不情愿,也只能默然接受。
于禄大概是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脱身,也可能是天生性情开朗,有事没事就打扫这栋袁氏祖宅,从一楼到二楼,最后甚至爬上屋顶去翻修旧瓦,如果不是少年崔瀺嫌弃他聒噪,喊到跟前大骂了一通,估计他连老宅墙壁也能粉刷一遍。
家里的碗碟花瓶,全部被于禄擦得纤尘不染。吴鸢每次登门拜访恩师,都能够看到于禄在那里瞎忙活。看到自己后,除了微笑之外,就是站在远处,抱着扫帚,耐心等待自己离去。礼貌送客之后,于禄就会开始做那清扫脚印、擦拭椅子之类的仆役活计。于禄的乐在其中,让吴鸢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该不会是家国破灭、举族沦为贱民刑徒,所以刺激过大,导致脑子有点拎不清了吧?
在于禄适应了老宅清净且忙碌的生活后,袖子里多出一封密信的少年崔瀺又悄然带着一个陌生人回了宅子。那是一个身材苗条却面容黝黑的少女,姿色只能算是中下,一天到晚都神情僵硬,唯独那双眼眸还算秀气。
哪怕是面对大骊国师,少女也一样面无表情,既无畏惧也无讨好,这让于禄心生佩服。听说她也是刑徒移民之后,于禄便想着对她殷勤热络一些,只可惜少女对他不理不睬,做起家务事更是笨手笨脚,纰漏百出,打碎碗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后于禄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就让她坐着休息,大小事务,从买菜淘米、下厨做饭,到清洗外衣,全部由于禄一人包办。少女倒是毫不客气,每天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比主人少年崔瀺还更像是主人。于禄的好心好意,少女似乎并不领情,也不正眼看他,反而偶尔眼角余光瞥过,那张平庸脸庞的眼眸之中还会透出淡淡的讥讽意味。
少年崔瀺重重拍了拍手掌:“三个都过来。”
玉树临风的高大少年于禄、身材极好的少女、容貌精致无瑕的沉默少年站在了少年崔瀺面前。
少年崔瀺歪着脑袋望向三人,最后视线停留在于禄身上:“于禄,你一开始就是我争取来的棋子。”
说完又转向少女:“至于你,是那位娘娘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不过如今她失势了,混得有点凄凉,给撵到长春宫修心养性去了。身在大骊京城的那个我呢,掌握了竹叶亭后,便顺势近水楼台了一回,将你送到了我这里,算是把你带出了火坑,你该谢我才对。按照那位娘娘一贯物尽其用的行事风格,你落在她手里,将来下场未必能比那个杨花好。你以后打算姓甚名谁?还是学于禄,干脆全部改了?”
少女嗓音柔媚道:“国师大人,我只要还姓谢就行。”
少年崔瀺想了想,哈哈笑道:“哦?那不如就姓谢名谢好了,这个名字多占便宜啊,谢谢,你还不谢谢我?”
少女依旧面无表情,但是眼眸之中燃起了怒火。不论她如何尽力遮掩,都无法隐藏起来。
少年崔瀺伤感道:“我以后也不叫崔瀺了,你们喜欢的话,就叫我崔东山吧,或者喊我公子也行。”他满脸心灰意冷,“于禄、谢谢,你们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我们就动身,顺着南下驿路去往边境野夫关。”
两人都未质疑什么。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看向那个满脸期待的精致少年:“你啊,就留在这里吧,要么去陈氏学塾读书也行,随你自己。”
少年满腹委屈,刚要壮起胆子祈求同行,崔东山已经瞪眼怒目:“滚蛋!”
少年吓了一跳,快步离开。
崔东山站起身,走到二楼一间小书房,开始提笔写信。
“过犹不及,大骊朝廷太过推崇文人,使得许多沽名钓誉之辈以诗歌作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必须改一改如今大骊京城的风气,绝对不能够让满朝公卿到贩夫走卒一味崇尚艳辞丽赋的浮浅学风,必须重经义、重时务、重实际,必须牢牢拿捏住‘事功’二字,哪怕大骊宋氏改朝换代,不管谁来坐龙椅,都不能丢了这份你我成就大道的根本。”
“只有撼大摧坚,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国子监务必掌握在手中,适当时候可以收回钦天监的安排,换取对国子监的完全掌控……”
写到最后,崔东山突然将毛笔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写这些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我了。你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还有脸皮让我‘暂不联系,自己保重’,你倒是把家底分一半给我啊!不愧是老崔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啊!你在京城享福,老子却要去给人当学生,老天爷,你怎么不直接打个雷劈死我啊……”
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少年大哭起来,伤心欲绝。
拂晓时分,一辆马车停在袁氏老宅门外,于禄和谢谢各自背着包裹等在马车旁,崔东山打着哈欠走出宅子,身上穿着一袭质地考究、手工精良的象牙色白袍。他身后跟着那个容貌精致如瓷器的少年,少年一脸恋恋不舍。
于禄忍不住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崔东山懒洋洋道:“带你们远游求学,去大隋逛逛,你们两个本来就是山崖书院的学生。”
于禄和谢谢这两个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面面相觑。
车夫是个大骊驻留龙泉县城的大谍子,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坐在驾车位置上。崔东山上了车,弯腰掀起帘子后,突然转头道:“去把王毅甫喊过来当车夫,你继续留在县城,负责盯着骑龙巷和杏花巷两处地方的动静。”
那谍子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下车离去。
约莫一盏茶工夫,一个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走来。于禄目不斜视,神色从容;谢谢眼神冷冽,似乎不太喜欢他。
王毅甫,正是那个奉命亲手拧掉宋煜章头颅的男子,昔年卢氏王朝的沙场猛将,既没有沦为大骊阶下囚,也没有成为新王朝的座上宾,更没有重掌兵权,而是成了那位娘娘的鹰犬,随着她被“贬谪”到长春宫去结茅修道,王毅甫的主人就从大骊娘娘换成了眼前的这位少年国师。
因为是走驿路官道,马车不小,足以容纳三人,可崔东山仍是让于禄和谢谢坐在外边,他独自霸占着宽敞车厢。没过多久,车厢内就传来琅琅读书声。堂堂大骊国师,享誉一洲的围棋圣手,却每天都要朗诵这些蒙学内容,实在是让人觉得好笑。
马车由东门驶出小镇,崔东山掀起帘子,看了眼东门口附近的新建县衙。那里尚未完全竣工,只是有了个雏形,在衙署胥吏督促下,小镇青壮忙碌着,使得整个东门都尘土飞扬。崔东山眼神阴沉地放下帘子。
离开小镇后,沿着驿路驶出大概一个时辰,崔东山让王毅甫停车,独自走向一座小山坡。观湖书院的君子崔明皇在此等候已久,见到这位被驱逐出家门的祖辈后,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
崔东山站在山顶回望小镇,只可惜如今境界大跌,修为低微,哪怕穷尽目力也无法见着那边的风景了:“尊奉披云山为大骊北岳一事还需要酝酿,一时半会儿很难成功。但是在披云山建造新书院势在必行,最多半年就会有结果。放心,你这次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差点连命都丢了,我肯定不会过河拆桥,一个书院副山长是跑不掉的。之后大骊肯定会倾尽国力将这座崭新书院打造得比山崖书院更像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
崔明皇松了口气后,眼神坚毅,承诺道:“绝不会让老祖失望!”
崔东山对此不置一词,继续说自己的:“我将那个瓷人少年留给你,到时候你把他安插进新书院,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修行会很顺利,可能会以一种吓人的速度跻身中五境,你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你最好将他雪藏起来,不要太早浮出水面。我从瓷山千挑万选选出了那些碎瓷,好不容易才拼凑出这么个神魂俱备的瓷人,这少年能够从一堆破瓷片变到现在这样活灵活现,与人无异,既是我毕生心血的凝聚,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所以你务必多上点心。说句不吉利的话,这已经相当于是我在跟你托孤了。”
崔明皇心情激荡,弯腰抱拳道:“老祖放心,我崔明皇一定将其视为己出!”
崔东山神色有些疲惫:“在小镇这边,除了藩王宋长镜之外,其余两拨谍子死士,你能够随便使唤,我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没事的时候,多跟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聊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做事最是公道,从不谈什么好坏、正邪、敌我,你争取能够让老头子答应跟你做买卖。”
“至于阮邛,我劝你别去自讨没趣。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如今七零八落,人心涣散,你多留心李家,嗯,就是李希圣所在的李家。至于那个心比天高的二公子李宝箴,如今靠山一倒,虽说算不上被一夜之间打回原形,但是也算领教过我们大骊京城的波谲云诡了。这对兄弟之间,你选谁都行,不过只能选一个。”
“还有吴鸢,你自己看着办吧,就事论事,不要交心就行。”
崔东山说到最后,分明是青葱少年的俊美相貌,却给崔明皇一种耄耋老人、万事皆休的错觉。他试探性问道:“你那个学生吴鸢,难不成是?”
崔东山耷拉着双肩向山下走去,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他是娘娘的人。她就喜欢挑选这类人,出身不太好,但是聪明、有抱负、能隐忍,只是各有各的致命缺陷,易于她掌控。”
崔明皇恍然大悟道:“难怪,老祖宗您那次在袁氏祖宅泄露天机,我总觉得不对劲,后来才想明白,是因为吴鸢在场的缘故。”
崔东山叹了口气,并没有藏掖真相,打开天窗说亮话:“当时在袁氏老宅,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之前芝麻绿豆大小的琐事,他把消息全部传递出去,我懒得计较。可他如果走出宅子后,将那件事情泄漏给那位娘娘,那他就死定了。弟子欺师灭祖,那么先生打死学生,也是天经地义嘛。”
崔明皇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