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裙女童松了口气。还好他们两个没翻脸,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当和事佬。
三人在红烛镇一座座屋脊上边蜻蜓点水,很快离开小镇,进入山中。一条盘踞在无人处的黑色大蛇游弋而出,腹部碾压出一条深沉痕迹,声势惊人,裴钱率先跃上落魄山黑蛇的头颅,盘腿而坐,将竹刀竹剑叠放在膝盖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当他望向裴钱的纤细背影,他心头有些阴霾,先前那一瞬间,自己又感受到了裴钱恍若天生的压迫感。
这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第一次察觉到裴钱身上的异样,是在群山之中,他们一起围追堵截那条成了精的乱窜土狗。当时裴钱浑身草木碎屑,脸上还有被树木枝条钩破的几条小血槽,她对于身上那点不痛不痒的伤势,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条夺路而逃的野狗。终于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条“野狗”的去路,她猫着腰,死死盯住那条野狗,双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热一分。
从那个时候开始,青衣小童就没再将裴钱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待。
他甚至还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陈平安,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小怪胎当弟子,还是开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无比熟稔返乡山路。
裴钱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个各怀心思。
裴钱用刀鞘底部轻轻敲击黑蛇头颅,皱眉道:“别偷懒,快一些赶路,不然哪天我学成了疯魔剑法,就拿你来练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边。
陈平安重返竹楼,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与陈平安该聊的已经聊完,以缩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行返回披云山。
石柔看着陈平安登上二楼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搬了条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陈平安与那个崔姓老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人不像是纯粹武夫,更像是个退隐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敛,好像很默契,都没有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就当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开始是想要栽培裴钱的,只是随手轻轻一捏筋骨,裴钱就满地打滚,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兮兮地望着老人。老人当时一脸自己主动踩了一脚狗屎的别扭表情。裴钱趁着老人怔怔出神,蹑手蹑脚地跑路,之后好几天都没凑近竹楼,在群山之中瞎逛,后来干脆直接离开西边大山,去了骑龙巷的糕点铺子,当起了小掌柜,反正就是死活不愿意再见到那个老人。从此,崔姓老人就对裴钱死了心,偶尔站在二楼眺望风景,斜眼瞥见裴钱像一只雏凤幼鸾成天待在鸡窝里还特别开心的样子,老人就有些无奈。
陈平安敲门进入。
崔姓老人盘腿而坐,睁开眼睛,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坐在老人对面,背着那把剑仙,腰间悬挂着养剑葫。
老人觉得那把剑有些碍眼,至于那个养剑葫,还稍微好一些,江湖儿郎,喝点酒,不算什么。老人问道:“就靠着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着离开那处污秽之地?”
陈平安说道:“不能说‘就’,不过没有这把剑,我还真活不下来。在书简湖青峡岛,差点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讥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杀你,有无这把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说道:“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没有这把剑,可杀的可能性就会很大了。”
老人皱眉不悦。
陈平安缓缓道:“武学路上,当然是要追求‘纯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为了尽善尽美的‘纯粹’,一次次故意将自己置身于生死险境当中,一次涉险而过,哪怕再有两次三次,可是总有一天,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到时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觉得练拳的纯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纯粹,先做到心境无垢,出拳之时夹杂着诸多身外物,事后才有机会剥除,这是武道纯粹的根本,不然武学道路,本就道阻且长,坎坷难行,更有断头路在前方等着,如果仍是喜欢告诉自己死则死矣,还怎么走得远?”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冷笑道:“怎么,出门在外浪荡几年,觉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经有资格与我说些大话屁话了?”
老人不过是身体向前倾几分,竹楼二层的屋内,瞬间便是拳意丰沛如洪水,汹涌扑向陈平安,就连竹楼外的石柔,都察觉到这股洪涝即将决堤的惊人气势。
陈平安坐在原地,岿然不动,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内如有迅猛罡风吹拂。陈平安不断向后倒滑出去,只是依旧腰杆挺直,哪怕背靠墙壁,依旧丝毫不改坐姿。
老人叹息一声,眼中似有怜悯神色,问道:“陈平安,走完了一趟书简湖,就已经这么怕死了吗?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自己迟迟无法水到渠成破开五境瓶颈?你以为是自己压制使然,还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陈平安默然无声。
老人看着这个背靠墙壁的枯槁年轻人,道:“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认罢了。当然,你自有怕死的万般理由,我不会因此而笑话你半句。不过呢,世事值得玩味处,就在于此,习武也好,修道也罢,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对的,但是很可惜,你无法用一个于你正确的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练剑,这个执念越来越深刻。我猜测你在书简湖这几年,经常会有这样的念头,一个是武夫好像不够强,一个是剑仙实在太潇洒。这些念头在不经意间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却不自知。这是人之常情,你从未见过我真正出手,但是你却走过了一趟剑气长城,相信亲眼所见的剑仙,不止一两位。”
陈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驳。
老人笑道:“我当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将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无比平整,所以你虽然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缓,这自然是我的厉害之处,不伤你体魄本元半点,更不坏你本心丝毫。但是你所见的剑仙风姿,可不会管你一个小武夫的心境,剑意纵横千百里,气冲斗牛开云海,随随便便一巴掌,就会在你心路上拍出一个大窟窿,你又是喜欢自省的半吊子读书人,喜欢有事没事就回头,看看自己走岔了没有,不承想每次回头,就要下意识看一看那个窟窿,如凝深渊,如观深井,深坠其中,不可自拔。”
陈平安点头道:“在老龙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剑修左右在蛟龙沟的出剑,对我影响很大,加上先前魏晋破开天幕一剑,还有老龙城范峻茂飞往桂花岛的云海一剑……”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色凝重,道:“可是进入书简湖后,我并非如前辈所说,毫无察觉,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已经有意识去一点点消弭这种影响。”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里丢石子,每次还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在井底溅起水花,你填得满吗?”
陈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敢问前辈,那我应该如何做?”
老人冷嘲热讽道:“看来一趟书简湖之行,让你形神憔悴不说,连一颗原本还凑合的脑袋瓜子也生锈了。”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道:“好在有些东西还没丢干净,不然就真没救了。”
老人抬起一只拳头,道:“习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又道:“练剑。”
然后老人收起双手,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陈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么主次怎么分?分出主次,当下又怎么分先后?什么都没想明白,一团糨糊,成天浑浑噩噩,活该你在城门大开的关隘外边绕圈子,还洋洋自得,告诉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颈,只是不愿意而已。话说回来,你跻身六境,确实简单,不过就跟一个人满裤裆屎一样,从屋外进门,误以为进了屋子就能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其实,那些屎也给带进了屋子,不在身上,还在屋内。你好在误打误撞,总算没有破境,不然就这样从五境跻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楼,来见我?”
老人轻轻一跺脚。
陈平安的后背,被扑面而来的剧烈罡风,吹拂得死死贴住墙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楼墙壁,再竭力不让后脑勺靠住墙壁。
体内一股纯粹真气若火龙游走窍穴。
老人眯眼望去,骤然间抬起一脚朝陈平安额头那个方向踹出。砰然一声,陈平安的后脑勺狠狠撞在墙壁上,体内那股纯粹真气也随之停滞不前,如背负一座山岳,压得那条火龙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啧啧道:“陈平安,你真没想过自己为何三年不练拳,还能吊着一口气?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练拳时,依旧自我砥砺,可是身子骨,撑得住?你真当以为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从来不曾扪心自问?”
陈平安呼吸困难,脸庞扭曲。
他早知道这次返回竹楼,会有大苦头要吃,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直截了当。
但是老人的那个问题,让陈平安的心意骤然停歇,如同“悬崖勒马”,暂时摒弃老人的拳罡带来的压制,静心聚气,聚精会神,去思考这个之前依稀想过却一笔带过的问题。
老人抬起脚,一脚尖踹向墙壁处陈平安的腹部,一缕拳意罡气,刚好击中那条极其细微的火龙真气。
陈平安隐约间察觉到那条火龙的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门外,蓦然间绽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声响。
老人说道:“显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极高明的独到手法,悄悄温养你的这一口纯粹真气。如果我没有看错,肯定是位道家高人,在真气火龙的头颅,植入了三粒火苗种子,作为一处道家的‘天宫内院’,以火炼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这条火龙的脊柱关节,使得你有望骨体容华焕发,先行一步,跳过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笔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极好。说吧,是谁?”
陈平安一脸茫然。
老人既然已经看出根脚,也就不再为难陈平安,收敛气势。
陈平安靠墙而坐,汗流浃背。
最后陈平安灵机一动,苦笑道:“我曾经见过一位朋友的师父,是位道袍绣有火龙的道人,道号火龙真人,现在想起来,当时离别之时,他确实伸出手指,虚点了我几下。”
光脚老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何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桩机缘?”
修行路上,福祸相依,不可不察。
陈平安抹了把汗水,笑道:“因为我送了那朋友一枚龙虎山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
老人点点头,道:“山巅修士,不愿亏欠,怕沾因果,你这一送,他这一还,就说得通了。”
然后老人突然问道:“而已?”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一脚踹出,陈平安的脑门处如遭重锤,撞在墙壁上,直接晕厥过去,连腹诽骂娘的机会都没有。
老人嗤笑道:“小小年纪,暮气沉沉,真是欠揍。”又是一脚,踹得陈平安身体撞向墙壁,坠地后弹了一下,刚因为疼痛而清醒几分,就又因为疼痛而晕厥过去。
从头到尾,老人没有刻意隐藏气机和言语。
一头依附仙人遗蜕的女鬼算个屁。
竹楼檐下,女鬼石柔坐在翠绿小竹椅上,局促不安,她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比起一登楼就被往死里打的陈平安,自己在落魄山这几年,真是过着神仙日子了。
石柔猛然站起身,仰头望去,二楼那边,光脚老人手里拎着陈平安的脖子,轻轻一提,高过栏杆,随手丢下,石柔慌慌忙忙接住。
老人说道:“这家伙想得太多,睡得太少。让他先睡个饱,这段时间,谁都别去吵他。”
石柔赶紧将陈平安放到一楼床铺上,悄然退出,关上门,乖乖坐在门口竹椅上当门神。
老人走下竹楼,来到崖畔。今日云雾浓重,遮蔽视野,画卷壮丽,犹如天风震撼大海潮,身处落魄山高处,如同置身于泽国,稍稍左边,有一座毗邻落魄山的山峰,独独高出云海,如仙人踩高跷。老人随手一挥袖,轻易打散整座云海,如开门见山河。
这一幕,看得石柔眼皮子微颤,赶紧低敛视线。
这要是一袖子打在她那副仙人遗蜕上,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会不会彻底烟消云散。
先前她最害怕的那个崔东山拜访过落魄山,就在二楼。石柔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崔东山,老人坐在屋内,并未走出,崔东山就坐在门外廊道中,也未走入,但是称呼老人为爷爷。
从那一刻起,石柔就知道该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很简单,尽量别出现在崔姓老者的视线中。
老人驻足远望。
一条腹有金线、生有四爪的巨大黑蛇,从山门那边,沿着宽阔山道,迅猛登山,临近竹楼后,死活不敢靠近。裴钱知道它守规矩,也不为难它,飘落在地,躬身前奔。粉裙女童尾随其后,如粉蝶纷飞,极其可爱。青衣小童显得比较无精打采,滑下了黑蛇尾巴,慢悠悠吊在两个家伙的身后,就要见着陈平安了,青衣小童不知为何,还是有些心虚。
裴钱到了竹楼,石柔赶紧将老人言语重复了一遍。裴钱既有失望也有担忧,轻轻走到竹楼门口,试图从绿竹缝隙当中瞧见屋子里边的光景,当然一无所获,她犹不死心,绕着竹楼走了整整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条竹椅上,双臂环胸,生着闷气。师父回乡后,竟然不是第一个瞧见她,她这个肩挑重担的开山大弟子,当得不行啊,太不讲究了。
裴钱偷偷丢了个眼神给粉裙女童。
粉裙女童立即心领神会,跑到光脚老人那边,轻声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还好吧?”
老人点头道:“有些麻烦,但是还不至于没办法解决,等他睡饱了之后,再喂喂拳,就扳得回来。”
粉裙女童脸色惨白。
喂拳?
她当然知道当年老爷的境遇,真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青衣小童,也神色戚戚然。可怜的老爷,才回家就跳进一座大火坑。难怪这趟出门远游,要晃荡五年才舍得回来,换成自己,五十年都未必敢回来。
陈平安足足睡了两天一夜才醒来,睁眼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走出屋子,发现裴钱和朱敛在门外守夜,一人一条小竹椅。裴钱歪靠着椅背,伸着双腿,已经在酣睡,还流着口水,对于这个黑炭丫头而言,这大概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人生无奈。陈平安放轻脚步,蹲下身,看着裴钱,片刻之后,她抬起手臂,胡乱抹了把口水,继续睡觉,小声梦呓,含糊不清。
陈平安站起身,示意朱敛跟上他,两人一起来到崖畔,那边打造了一张刻有棋盘的石桌,还有四只篆刻云纹的古朴石凳。
朱敛压低嗓音,轻声笑道:“若是裴钱瞧见了少爷这副模样,可要心疼坏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已经很好了,当初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七八年内都无法从书简湖脱身。”
朱敛点点头,道:“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一些书信往来,老奴不敢在纸上询问,可是能够让少爷这般度日如年,想来是天大的难事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书简湖乌啼酒,跟朱敛一人一壶,轻轻磕碰。陈平安斜靠着石桌,一条胳膊搁在上边,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一言难尽。”
“何谓风骨,无非是能受天磨。”
朱敛转头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喝了一小口酒,轻声劝说道:“少爷如今模样,虽然憔悴不堪,可老奴是那情场过来人,晓得如今的少爷,却是最惹妇人的怜惜了。以后下山去往小镇或是郡城,少爷最好戴顶斗笠,遮掩一二,不然小心重蹈紫阳府的覆辙,不过是给街上妇人多瞧了几眼,就凭空招惹几笔风流账、脂粉债。”
久违的溜须拍马。
陈平安伸出手揉着脸颊,笑道:“你是当我傻,还是当那些女子眼瞎啊?”
朱敛唏嘘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少爷你就等着吧,到了山外,迟早要被妇人……”
陈平安连忙摆手,呵斥道:“打住打住,喝你的酒。”
朱敛痛心疾首,道:“忠言逆耳!”
陈平安微笑不言,借着洒落人间的素洁月色,眯眼望向远方。
虽然当下是望向南方,可是接下来陈平安的新家业,却在落魄山以北。
除了原先包袱斋“安营扎寨”的牛角山,先前见机不妙,打算跳下大骊这条“沉船”,其他的仙家势力,包括清风城许氏在内选中的朱砂山,其余还有鳌鱼背、拜剑台、蔚霞峰和灰蒙山等,除了拜剑台位于最西边,形单影只,并且山头不大,其余多是西边群山中靠南位置,恰好与落魄山相距不远。尤其是灰蒙山,占地广袤,先前的那个仙家势力,已经砸下重金,加上大批卢氏遗民的任劳任怨,已经打造出连绵成片的神仙府邸,宛如人间仙境,最后等于是半卖半送,还给了大骊朝廷,不知如今做何感想,想来应该悔青了肠子。
大骊宋氏在老龙城赊欠下的那些金精铜钱,由魏檗牵线搭桥,被陈平安用来买山,然后就此一笔勾销,也算清爽了。
尤其是那座建造出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即将被陈平安收入囊中,但是必须暂时挂名在魏檗那边,不然名不正言不顺,这股源头活水,里边流着的可是一枚枚神仙钱,利益太过巨大,会被大骊权贵眼红嫉妒。私底下,陈平安与魏檗对半分红。
当年帮着顾璨家与人在田间抢水无数次,陈平安不承想如今自己也能守着这么一块收成惊人的“良田”。
陈平安收回思绪,问道:“朱敛,你没有跟崔老前辈经常切磋?”
朱敛微笑摇头,道:“老前辈拳头极硬,早已走到我们武夫梦寐以求的武道尽头,谁不仰慕?只不过我不愿打搅前辈清修。”
朱敛身体后仰,转头望向竹楼那边,问道:“我这么说,老前辈不会介意吧?”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朱敛笑道:“老前辈除了偶尔手持行山杖,游历群山,与那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老夫子切磋学问,一般不太愿意露面,闲云野鹤,不过如此。”
朱敛记起一事,说道:“我在郡城那边,无意间找到了一棵好苗子,是位从大骊京畿搬迁到龙泉的富家千金,年纪不大,十三岁,跟咱们那位赔钱货,差不多岁数,虽然现在才开始学武,起步有些晚,可是勉强还来得及,我已经跟她的长辈讲清楚,现在只等少爷点头,我就将她领上落魄山。如今落魄山新建了几栋府邸,除了我们自住,用来待人接物,绰绰有余,而且都是大骊出的银子,不用我们掏一枚铜钱。”
陈平安点点头。如今落魄山人多了,确实应该建有这些栖身之所,不过等到与大骊礼部正式签订契约,买下那些山头后,即便刨去租借给阮邛的几座山头,好像一人独占一座山头,同样没问题,真是财大气粗腰杆硬,到时候陈平安会成为仅次于阮邛的龙泉郡大地主,占据西边大山的三成地界,除去小巧玲珑的真珠山不说,其余任何一座山头,灵气沛然,都足够一位金丹地仙修行。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要是愿意领着她登山,当然可以,不过是以什么名分留在落魄山?你的入室弟子?”
若是朱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首位弟子,陈平安还真有些期待她的武学攀登之路。
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朱敛如今境界最高,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虽说走了捷径,看似急功近利,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觉得朱敛的选择,实则才是最对的。
朱敛摇头道:“老奴可没兴致给人当师父,让她先当个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吧,以后谁相中了她的根骨资质,只管拿走。老奴所作所为,不过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着给少爷的落魄山添分人气,不然尽是神怪鬼妖,不太像话,总觉得不利于风水。话说回来,这要是在藕花福地,少女那般天赋的弟子,就像是我去书肆买书的时候,路边捡来的,可是在家乡那边,估摸着能让一箩筐的江湖宗师,争抢得你打我我杀你,脑浆四溅,很江湖了。”
朱敛跷着二郎腿,双指捏住仙家酿酒的酒壶,轻轻摇晃,唏嘘道:“不愧是浩然天下,英才辈出,绝不是藕花福地可以媲美。”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服的少女家人?穷学文富学武,可不是开玩笑的。”
朱敛呵呵笑道:“事情不复杂,那户人家,之所以搬迁到龙泉郡,就是因为在京畿混不下去了,红颜祸水嘛,少女性子倔,爹娘长辈也硬气,不愿低头,便惹到了不该惹的地方势力,老奴就帮着摆平了那拨追过来的过江龙。少女是个念家重情的,家里本就有两位读书种子,不需要她来撑门面,如今又连累兄长和弟弟,她已经十分愧疚,想到能够在龙泉郡傍上仙家势力,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其实学武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吃多少苦头,如今半点不知。也是个憨傻丫头,不过既然能被我看中,自然不缺灵气,少爷到时候一见便知,与隋右边相似,又不太一样。”
陈平安“嗯”了一声。朱敛做事情,还是牢靠的。
朱敛突然转头一声吼:“赔钱货,你师父又要出远门了,还睡?”
裴钱连人带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间,瞧见了那个熟悉身影,跳起身飞奔而至,结果一看到陈平安那副模样,立即泪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皱着一张黑炭似的脸庞,嘴角下压,说不出话来。师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么黑黑瘦瘦的,学她做什么啊?
陈平安坐直身体,微笑道:“怎么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见你长个子?怎么,吃不饱饭?光顾着玩了?有没有忘记抄书?”
裴钱一把抱住陈平安,那叫一个嗷嗷哭,伤心极了。
当年就该死皮赖脸跟着师父一起去的,有她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哪怕再笨手笨脚,好歹在书简湖那边,还会有个能陪师父说说话、解解闷的人。
陈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朱敛。
朱敛提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大口罚酒,然后趁着陈平安轻声安慰裴钱的工夫,拎着还剩下半壶乌啼酒的小壶,起身离去。好似要将月色与光阴,都留与那对久别重逢的师徒。
裴钱好不容易才哭着鼻子,坐在一旁石凳上。
个头稍稍长高,但是很不明显,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女,这会儿身段也该如杨柳抽条,脸庞也会长开了,可裴钱就好像还是那个在红烛镇分别之际的黑炭丫头。
她叽叽喳喳,与师父说了这些年她在龙泉郡的“丰功伟绩”: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下山,去给师父打理泥瓶巷祖宅;每年正月和清明节都会去上坟,照看着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每天抄书之余,还要手持行山杖,骑着那条黑蛇,兢兢业业巡视落魄山地界,防止有蟊贼潜入竹楼;更要每天练习师父传授的六步走桩、剑气十八停,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更别提她还要完善那套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登峰造极的疯魔剑法……总之,她很忙碌,一点都没有瞎胡闹,没有不务正业,天地良心!
至于撵狗、斗鹅、踢毽子这些小事情,她觉得就不用与师父唠叨了,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这些个荡气回肠的事迹、壮举,是她的分内事,无须拿出来显摆。
陈平安耐心听完裴钱添油加醋的言语,笑问道:“崔老前辈没教你什么?”
裴钱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使劲摇头,可怜兮兮道:“老爷子眼界高,瞧不上我哩。师父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很高人风范的,作为江湖前辈,比山上修士还要仙风道骨,真是让我佩服。唉,可惜我没能入了老爷子的法眼,无法让老爷子对我的疯魔剑法指点一二,在落魄山,也就这件事,让我唯一觉得对不住师父了。”
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一番言语已经两边讨好的裴钱,以拳击掌,响声清脆,十分恼火道:“是我给师父丢脸了!”
陈平安弯腰前倾,一弹指砸在裴钱额头,疼得裴钱捂住脑袋,倒抽一口冷气。
陈平安笑道:“吃不住苦就老实说,什么眼界高,你唬谁呢?”
裴钱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额头,瞪大眼睛,一脸错愕道:“师父你这趟出门,莫不是学会了神仙的观心术吗?师父你咋回事哩,怎么不管到哪里都能学会厉害的本事!我这辈子哪里还能赶上师父,只能在师父屁股后头吃灰尘了……”
陈平安一把拧住这个马屁精的耳朵,笑骂道:“哟,继续编,我看你能编到什么时候。”
裴钱咧嘴笑了起来,只是一看到师父那张脸庞,便又泫然欲泣,连与师父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低下头。
陈平安叹了口气,拍了拍那颗小脑袋,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很快灰蒙山、朱砂山和鳌鱼背这些山头,都是你师父的了,还有牛角山那座仙家渡口,师父占一半,以后你就可以跟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理直气壮地收取过路钱。”
裴钱兴致不高,“哦”了一声。
陈平安双手笼袖,继续远望落魄山以南的夜景,听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只要眼力够好,都能够瞧见红烛镇和绣花江的轮廓。
裴钱趴在石桌上,手指沿着棋盘刻线轻轻抹过,目不转睛,看着师父。
两两无言。
得了朱敛的消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从新建府邸那边联袂赶来,陈平安转过头去,笑着招手,让他们落座,加上裴钱,刚好凑一桌。
粉裙女童飞快跑来,向陈平安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老爷。”
青衣小童也有模有样,鞠了一躬,抬起头后,笑脸灿烂,道:“老爷,您老人家总算舍得回来了,也不见身边带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师娘来着?”
粉裙女童怒目相向,骂道:“不许胡说八道!”
青衣小童挖着鼻孔,一屁股坐在陈平安对面石凳上,学裴钱趴在桌上,一脸疑惑道:“老爷,你是不是戴了张人皮面具行走江湖啊?大晚上的,我胆儿小,瞧着老瘆人了,赶紧摘下来吧。”
陈平安笑道:“这是不想要红包的意思?”
青衣小童抬起脑袋,左看右看,认真道:“不承想细看之后,老爷愈发有男人味道了。”
陈平安挠挠头,落魄山?改名为马屁山得了。
陈平安随后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件东西,千壑国渡口那位老修士赠送的九宫格宝匣,老龙城苻家赔偿的一块老龙布雨玉佩,仅剩一张留在身边的狐皮美人符纸,分别送给裴钱、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裴钱一打开看到琳琅满目的小物件,玲珑别致,关键是数量多啊,高兴得手舞足蹈。
青衣小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件价值连城的老龙布雨玉佩。
粉裙女童捻着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爱不释手。
陈平安对粉裙女童笑着解释道:“以后打扫屋舍,不用你一个人忙活了,灌注灵气后,可以让一位符箓傀儡帮忙,灵智与寻常少女无异,还能与你聊聊天。”
粉裙女童又起身给陈平安鞠躬致谢,一丝不苟。
陈平安也拦不住。
青衣小童突然说道:“是不是贵重了些?”
陈平安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青衣小童哀叹一声,想了想,道:“不能收,我凑巧听说过这种老龙城玉佩的珍稀,又不是涉及大道的蛇胆石,不然给我再多,我也来者不拒……”
青衣小童将那块玉佩放在桌上。
陈平安见他眼神坚定,没有执意要他收下这份礼物,也没有将其收回袖中,只是拿起乌啼酒,喝了口酒,问道:“听说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来过咱们龙泉郡了?”
青衣小童耷拉着脑袋,答道:“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也别觉得自己傻,是你那个水神兄弟不够聪明。以后他如果再来,该如何就如何,不想见,就随便说个地方闭关,让裴钱帮你拦下,如果还愿意见他,就继续好酒招待着便是,没钱买酒,钱也好,酒也罢,都可以跟我借。”
青衣小童脸色有些古怪,疑惑道:“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见他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几百年的江湖朋友,说散就散,有些可惜吧。不过有些忙,你帮不了,就直接跟人家说,真是朋友,会体谅你的。”
青衣小童嘀咕道:“混江湖,与兄弟说自个儿不行,那多不豪气。”
青衣小童一说完这些,就更心虚了。
陈平安笑道:“行吧,只要是跟钱有关,你就算是还想着在水神兄弟那边打肿脸充胖子,不行也硬要说行,没关系,到时候一样可以来我这边借钱,保管你还是当年那个阔绰豪气的御江二把交椅。”
青衣小童彻底蒙了,顾不得称呼老爷,直呼其名道:“陈平安,你这趟游历,是不是脑瓜子给人敲坏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那边,双手笼袖,清风拂面,道:“哪天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兄弟不再是兄弟,即便朋友都做不得了,你至少可以问心无愧,自认从无对不起兄弟的地方。在落魄山,咱们又不是吃不着饭了,既然如此,江湖人身在江湖,只要还有酒喝,钱算什么?你没有,我有。你不多,我很多。”
青衣小童一把抓起那块老龙布雨玉佩,抹了把脸,什么也没说,跑了。
裴钱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
陈平安其实还有些话,没有对青衣小童说出口。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不希望青衣小童对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江湖,太过失望。
魏檗突然出现在崖畔,轻轻咳嗽一声,道:“陈平安啊,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一声。”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怎么说?”
魏檗指了指山门那边,道:“有位好姑娘,夜访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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