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泉一拍膝盖:“磨磨叽叽,难怪左右不肯认你这个小师弟。”
不过直到这一刻,她倒是有些明白了为何身边年轻人会对徐竦那么说。左右若是来到北俱芦洲,还真不会正眼看他一眼,半眼都不会。不纯粹是境界悬殊,别的中土剑仙不好说,只是对于左右而言,还真不是你飞升境我就看你一眼,也不是凡夫俗子就不看你一眼。这也是北俱芦洲剑修特别敬仰左右的关键所在,还是心性。
竺泉看了眼天色,恼火道:“不行,得走了,之前说了是聊点私事,不承想待了这么久。去晚了,就我那两个道貌岸然的师伯师叔,啥德行我不清楚?恨不得只要是个瞎了眼的男人愿意娶我他们就要拍手叫好,说不定还要挤出点泪花来,然后将那男人当菩萨供起来。完蛋,回头两个老东西看我的眼神,非得认定我是在云海里边与你搅和了一场。他娘的,老娘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老牛吃嫩草的名声铁定要传遍木衣山了。”
然后她自己还没觉得如何冤枉,就看到那个年轻人比自己还要慌张,赶紧站起身后退两步,正色道:“恳求竺宗主一定、千万、务必要掐断这些流言蜚语的苗头!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去木衣山了!”
竺泉就奇了怪了。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付高承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这会儿怎的脸色都发白了?老娘就这么姿色不堪?好吧,长得是不咋的。
竺泉这还没伸手呢,那小王八蛋就立即掏出一壶仙家酒酿了,不但如此,还说道:“我这会儿真没几壶了,先欠着,等我走完北俱芦洲,一定给竺宗主多带些好酒。”
竺泉摆摆手。已经收了人家三壶好酒,手里这壶还没喝完呢。
不承想那人已经将酒抛了回来:“竺宗主,其余的先欠着,回头有机会去木衣山做客再说,如果实在没机会拜访披麻宗,我就让人把酒寄往木衣山。”然后他一抬手,将剑仙驭回脚下,直接御剑跑了,飞快。
竺泉轻轻抱起周米粒,疑惑道:“这小子不缺小姑娘喜欢吧,而且如此有主见,年纪轻轻,一身本事也真不算小了,为何还会如此?”
她一摇头,不去想了。高承吃了这么一个大闷亏,鬼蜮谷多半不会安生了。
她御风南下。至于有些话,不是她不想多说几句,是说不得。
心结唯有自解,尤其是那种为人处世看似最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偏偏钻了牛角尖,真是神仙难解。
陈平安背剑在身后,落在了渡船栏杆上,脚尖一点,雪白大袖翻飞,直接从窗户掠回了房间,窗户自行关闭。
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风景”的丁潼心弦一松,直接后仰倒去,摔在了船板上。
二楼观景台已经空无一人,事实上,二楼所有客人都撤回了屋子。
渡船方面甚至担心突如其来一剑斩下,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那个当初卖给周米粒一摞邸报的管事心情不比丁潼强多少,难兄难弟了。
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那个年轻剑仙修为高,而是性情难测。不然一剑过后,生生死死都是爽快事,也就是磕头求饶,赔钱赔命。
可是当一个足可以随意定人生死的家伙看你是笑眯眯如老子看儿子的,言语是和和气气如哥俩好的,手段是层出不穷想也想不到的时候,你能怎么办,又敢怎么办?
魏白那边就气氛凝重,陷入了这种困境。
照理说,对于整个魏氏而言,死掉一位沙场出身的金身境武夫,损失不可谓不大,魏白就该掂量双方斤两。可是在屋内与老嬷嬷一合计,好像竟然没能琢磨出一个合适的对策,好像做什么说什么都有可能错上加错,后果难测,甚至有可能无法活着走下渡船,都没机会等到了春露圃再稳住局势,可什么都不做又都觉得是在自己找死。
敲门声轻轻响起。
老嬷嬷脸色难看至极,因为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动静,对方一路行来,无声无息。
屋内众人兴许对比那个家伙,修为都不高,可是既然今天能够坐在这间屋子里,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所以都知道了来者何人。
春露圃照夜草堂的年轻女修青青稳了稳心神,不愿自己心仪的男子为难,就要起身去开门。
魏白叹了口气,已经率先起身,伸手示意青青不要冲动,亲自去开了门,以读书人身份作揖道:“铁艟府魏白,拜见剑仙。”
陈平安手持折扇,笑着跨过门槛:“魏公子无须如此客气,不打不相识嘛。”
这句话听得屋内众人眼皮子直跳。他们先前在魏白起身相迎的时候就已经纷纷起身,并且除了老嬷嬷和青青之外,都有意无意远离了那张桌子几步,一个个屏气凝神,如临大敌。
魏白想要去轻轻关上门,可陈平安跨过门槛之后,房门就自己关上了。
魏白收回手,跟着那人一起走向桌子。事到临头,他反而松了口气,那种给人刀子抵住心尖却不动的感觉才是最难受的。
陈平安落座后,拈起一只杯口犹然朝下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二楼屋舍的绕村茶滋味是要好一些。”
魏白坐下后,老嬷嬷站在了他身后,唯独青青跟着魏白一起坐下。
陈平安随便指了一个人:“劳烦大驾,去将渡船管事的人喊来。”
那人连忙低头哈腰,连说“不敢”,立即出门去喊人。
随着房门开了又关,屋内出现了一阵难熬的寂静沉默。片刻之后,陈平安笑道:“我这一趟往返,恰巧看到了前辈离开渡船后,行走在地上的山野。”
魏白心中了然,又松了口气:“廖师父能够与剑仙前辈酣畅切磋一场,说不定返回铁艟府后,稍作修养就可以破开瓶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春露圃年轻女修青青兴许是屋内最后一个想明白其中关节的人,其余人等,只是比魏白稍晚领会这场对话的精妙所在,对魏白更是佩服。
那剑仙不知为何,是给了铁艟府魏氏一个台阶下的,但是给台阶的同时,又是一种无形的威慑,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咄咄逼人:我一拳打死了你家金身境武夫供奉,我还要来你屋子里喝茶,你魏白和铁艟府要不要与我算一算账?但是与此同时,铁艟府如果愿意息事宁人,倒也有另外一种光景。
可说来说去,还是铁艟府难熬,至少当下是,至于以后,天晓得。魏白选择了顺着台阶走下去,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说,还全盘接下了对方迂回的得寸进尺。
敲门声轻轻响起,那人带着渡船管事走入了屋子。
老嬷嬷一挑眉。好家伙,是这位年轻剑仙算准了的。原来这话既是说给小公子听的,也是说给渡船那边听的。只要小公子愿意息事宁人,那么先前年轻剑仙听着刺耳的言语,这会儿就变得小有诚意了。毕竟铁艟府自己去嚷着我家姓廖的金身境其实没有被人活活打死,只会是个笑话,但如果渡船这边主动帮着解释一番,铁艟府的面子会好一些。当然了,小公子也可以主动找到渡船管事暗示一番,对方也肯定愿意卖一个人情给铁艟府,只是那么一来,小公子就会更加糟心了。
小事是小事,但若是小公子能够因此小中观大,见微知著,那就可以领会到第三层意思:打架,你家豢养的金身境武夫也就是我一拳的事情。而你们庙堂官场这一套我也熟稔,给了面子你魏白都兜不住,真有资格与我这外乡剑仙撕破脸皮?
铁艟府未必忌惮一个只晓得打打杀杀的剑修。在北俱芦洲,只要有钱,是可以请金丹剑仙下山“练剑”的,钱够多,元婴剑仙都可以请得动!可是,眼前这位喜欢穿两件法袍的年轻剑仙脑子很好使。
老嬷嬷是魔道修士出身,眼中没有好坏之分,天底下任何人只有强弱之别。而强大又分两种,一种是已经注定无法招惹的,一种是可以招惹却最好别去招惹的,前者自然更强,可是后者随时都会变成前者,有些时候甚至会更加难缠。
铁艟府归根结底还是世俗王朝的山下势力,对于官场那套规矩熟稔异常,越是如此,对于那些行事干脆利落的山上修士,尤其是直肠子的,其实应对起来并不难,难的是那些比官员还要弯弯肠子的谱牒仙师。
魏氏在内的大观王朝三大豪阀,恰恰因为家世煊赫,反而沉寂夭折的读书种子、武将坯子还少吗?许多水土不服的豪阀子弟,在京为官还好说,一旦外放为官,当个郡城佐官或是县令什么的,官场上下那些个老狐狸小油子拿捏他们起来,真是怎么隐晦怎么恶心怎么来,花样百出,把他们玩得团团转,钝刀子割肉。
所以这些年,铁艟府对于魏白的庇护不遗余力,甚至还有些风声鹤唳,就怕哪天小公子突然暴毙了,事后连个仇家都找不到。
但是以往每一次小公子出行反而是最安生的:路线固定,扈从跟随,仙家接应。为此还钓出了许多隐藏极深的敌对势力,顺藤摸瓜,让铁艟府在暗中借机扫清了不少隐患,庙堂的、山上的、江湖的,都有。
只是这一次,实在是天大的意外。如今渡船犹在大观王朝的一个藩属国境内,可对方偏偏连铁艟府和春露圃的面子都不卖,那人出手之前,那么多的窃窃私语,就算之前不知道小公子的显贵身份,听也该听明白了。
陈平安以折扇指了指桌子:“渡船大管事,咱们可是做过两笔买卖的人,这么客气拘谨做什么?坐,喝茶。”他以折扇随便一横抹,茶杯就滑到了渡船管事身前的桌边,半只茶杯在桌外边,微微摇晃,将坠未坠。
陈平安又提起茶壶,管事连忙上前两步,双手抓住那只茶杯,弯下腰,双手递出茶杯后,等到他倒了茶,这才落座。从头到尾,没说一句多余的奉承话。
如今尚未入夏,自己这艘渡船就已是多事之秋。
所谓的两笔买卖,一笔是掏钱乘坐渡船,一笔自然就是买邸报了。
陈平安提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轻轻搁在桌上,背靠椅子,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阵阵。
魏白这才跟着举杯慢饮快放,渡船管事则是在魏白之后慢提茶杯快喝茶,然后双手托杯不放下。
陈平安笑道:“有些误会,说开了就是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魏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倒满了,一手持杯,一手虚托,笑着点头道:“剑仙前辈难得游历山水,这次是我们铁艟府顶撞了剑仙前辈,晚辈以茶代酒,斗胆自罚一杯?”
陈平安点点头,魏白一饮而尽。
渡船管事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他一个观海境修士,如坐针毡。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位年轻女修:“这位仙子是?”
魏白放下茶杯后,微笑道:“是春露圃照夜草堂唐仙师的独女,唐青青。”
陈平安笑道:“唐仙子是先前屋内第一个想要开门迎客的人吧,美人恩重,魏公子可莫要辜负了啊。”
魏白笑着点头:“就等双方长辈点头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眯眯道:“不过我估计草堂那边还好说,魏公子这样的乘龙快婿谁不喜欢,就是魏大将军那一关难过,毕竟山上山下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当然了,还是看缘分,棒打鸳鸯不好,强扭的瓜也不甜。”
魏白又他娘的松了口气,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内那些站着的与铁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云里雾里。除了开始那会儿还能让旁观之人感到隐隐约约的杀机四伏,这会儿瞅着像是拉家常来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唐仙子应该认识宋兰樵宋前辈吧?”
唐青青赶紧说道:“自然认识,宋船主是我爹的师兄,皆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过宋前辈的渡船,十分投缘,属于忘年之交,看来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扰照夜草堂了。”
唐青青嫣然一笑:“剑仙前辈能够莅临草堂,是我们的荣幸。”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这份香火情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公子,先前那个御剑而过的少年剑仙说了一番没头没尾的怪话,还要请我喝茶,姓甚名谁?”
魏白说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金乌宫的小师叔祖,柳质清,柳剑仙。”
唐青青点头笑道:“这位金乌宫柳剑仙每隔几年就会去往我们春露圃一处他早年私人购买下来的山泉,汲水烹茶。”
陈平安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边看到过这一段内容,原来那少年就是金乌宫柳质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着脸皮与柳剑仙打声招呼,到了春露圃也好帮自己挣点名声。”
魏白笑容如常,老嬷嬷却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渡船管事手中那杯至今还没敢喝完的绕村茶不苦,可是心中却悲苦得很:这位剑仙老爷,您一剑劈了人家金乌宫的雷云,柳质清还要盛情邀请您去喝茶,您老人家需要这么点名声吗?咱们做人能不能稍微敞亮一点,给一句痛快话,别再这么煎熬人心了?
陈平安转过头:“这位老嬷嬷似乎觉得我不太有资格与柳剑仙喝茶?”
老嬷嬷皮笑肉不笑道:“不敢。两位剑仙,林下泉边,对坐饮茶,一桩美谈。春露圃的那本小册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陈平安保持转头微笑的姿势,老嬷嬷脸色越来越僵硬。
陈平安突然眯眼说道:“我听说山下王朝都有一个主辱臣死的说法。”
老嬷嬷绷着脸,陈平安又道:“关于美谈一事,我听说大观王朝亦有一桩。当年魏公子赏雪湖上,见一翩翩美少年走过拱桥,身边有妙龄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询问她是否愿意与那少年成为神仙眷侣,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无言,片刻之后,便有老妪掠湖捧匣而去,赠礼少年。敢问这位老嬷嬷,匣内是何物?我是穷地方来的,十分好奇,不知是什么贵重物件,能够让一个少年那般动容失色。”
老嬷嬷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拼死打杀一场便是,拉着铁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仙师独女一起死,到时候她倒要看看,这年轻剑仙怎么与柳质清喝那茶水!
但是陈平安却已经转过头:“难怪这边寺庙香火鼎盛。”
魏白身体紧绷,挤出笑容道:“让剑仙前辈见笑了。”
陈平安缓缓起身,最后只是用折扇拍了拍渡船管事的肩膀,擦肩而过的时候,道:“别再有第三笔买卖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见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不是容易见到鬼吗?
陈平安径直走向房门,抬起手臂,摇了摇手中那把合拢折扇:“不用送了。”
房门依旧自己打开,再自行关闭。
魏白苦笑不已。鬼走夜路见到人吗?
沉默了很久,在大致确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魏白笑着对老嬷嬷说道:“别介意。山上高人,百无禁忌,我们羡慕不来的。”
老嬷嬷笑着点头。
魏白心中冷笑: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可我很介意!方才你这老婆姨流露出来的那一抹浅淡杀机,虽说是针对那年轻剑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罢,哪里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凶狠。
陈平安返回屋子后,开始六步走桩。突然又停下脚步,来到窗边。
夜幕降临,他轻轻跃上船栏,缓缓而行。
就这样走了一夜,当大日出海之际,陈平安停下脚步,举目远眺,一袭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天下地上的一尊金身神灵。
黄昏中,龙泉郡骑龙巷一间铺子门口,一个黑炭丫头端着小板凳坐着。铺子里边,石柔偶尔瞥一眼外边的动静。
裴钱经常会坐在门口嗑瓜子,石柔知道,这是想她的师父了。
在陈平安从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芦洲后,一开始有朱敛盯着学塾,足足盯了约莫一旬光阴,裴钱总算习惯了在那里的求学生涯,再不会想着翻墙翘课。但是哪怕如此,她也不消停。朱敛有一次去学塾向授业夫子询问近况,结果半喜半忧。喜的是裴钱在学塾里边没跟人打架,骂战都没有;忧的是老夫子们对裴钱也很无奈。小丫头对圣贤书籍那是半点谈不上敬意,上课的时候就一丝不苟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地在每一页书的边角上画小人儿,下了课就哗啦啦翻书。有位老夫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钱所有的书籍,结果真是一页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儿画得粗糙,一个圆圈是脑袋,五根小枝丫应该就是身体和四肢,合上书后,那么一掀书角,然后就跟神仙画似的,要么就是小人儿打拳,要么是小人儿多出一条线,应该算是练剑了。老夫子当时哭笑不得,倒是没有立即发火,开始询问裴钱的功课,要她背诵书籍段落,不承想小姑娘还真能一字不差背出来。老夫子也就作罢,只是提醒她不许在圣贤书籍上鬼画符。后来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些学塾之外的书籍,课业照旧不好不坏,小人儿照样画得勤快。
下课的时候,她偶尔也会独自去树底下抓只蚂蚁回来放在一小张雪白宣纸上,一条胳膊挡在桌前,一手持笔在纸上画横竖,阻挡蚂蚁的逃跑路线,这样都能画满一张宣纸,跟迷宫似的,可怜那只蚂蚁就在迷宫里边兜兜转转。由于龙尾郡陈氏公子嘱咐过所有夫子只需要将裴钱当作寻常的龙泉郡孩子对待,所以学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这个小黑炭家住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除非是跟夫子问答才会开口,每天在学塾几乎从来不跟人讲话。她早晚上学下课两趟都喜欢走骑龙巷上边的阶梯,还喜欢侧着身子横着走,总之是一个特别古怪的家伙,学塾同窗们都跟她不太亲近。
日子久了,有些消息便传开来,说这个黑炭丫头是个财迷,每天都会在压岁铺子里跟人做生意,帮铺子挣钱,应该是个没爹没娘的,就跟铺子那个掌柜糟老头子一起厮混。还有蒙童信誓旦旦地说早先亲眼见过这个小黑炭喜欢跟街巷里边的大白鹅较劲。又有邻近骑龙巷的蒙童说每天一大早上学的时候,裴钱就故意学公鸡打鸣,吵得很,坏得很。再有人说裴钱欺负过了大白鹅之后,还会跟小镇最北边那只大公鸡打架,还嚷嚷着什么“吃我一记旋风腿”,或是蹲在地上对那大公鸡出拳,是不是疯了?
朱敛去过一次学塾后,回来跟裴钱聊了一回,裴钱终于不在书上画小人儿,也不在宣纸上给蚂蚁造迷宫了,就只是放学后在骑龙巷附近的一处僻静角落用泥土蘸水捏小泥人儿,排兵布阵,指挥双方打架,硬是给她捏出了三四十个小泥人儿。每次打完架,她就鸣金收兵,将那些小人儿就近藏好。石柔看到了,私底下跟朱敛说了,朱敛说不用管。
后来有一天,裴钱抄完书后,兴冲冲跑去当那沙场秋点兵的大将军,结果很快就回来了。石柔一问,裴钱闷闷不乐地站在柜台后边的凳子上,把脑袋搁在柜台上,说是前些天下大雨,两军将士们都阵亡了。这让石柔有些忧虑,就裴钱那精明劲儿,怎么可能让那些家当给雨淋坏了?可后来朱敛还是说随她。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就连朱敛也皱起了眉头。得到石柔的消息后,专程从落魄山跑了一趟骑龙巷。石柔告诉他,有天放学,裴钱拽着一只死了的大白鹅脖子,扛着回到了骑龙巷铺子,然后将大白鹅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裴钱当时在自己屋子里边一个人抄着书,朱敛站在铺子大门口,石柔说裴钱什么都不愿意说,是她自己去打听来的消息。
裴钱在放学回来的路上被一个市井妇人拦住了,说一定是裴钱打死了家里的大白鹅,骂了一大通难听话。裴钱一开始说不是她做的,妇人就动了手,裴钱躲开之后,还是只说不是她做的。到最后,裴钱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钱,将辛苦攒下来的两粒碎银子和所有铜钱都给了那妇人,说她可以买下这只死了的大白鹅,但是大白鹅不是她打死的。
石柔忧心忡忡地问朱敛怎么办,要不要跟裴钱谈谈心。朱敛当时背对着柜台,面向骑龙巷的道路,说不是不可以谈,但没用,裴钱只会听谁的,石柔又不是不清楚。石柔便出主意,说自己去找那妇人聊一聊,再用点手段,找出真凶,要双方给裴钱道个歉。结果一向嬉皮笑脸的朱敛竟然爆了粗口:“有个屁用,你以为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吗?”吓得石柔脸色惨白。
不过到最后,朱敛在门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落魄山,没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后,裴钱就再没有让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学塾听夫子们讲课,早出晚归,准时准点,然后一得闲就帮铺子做生意、抄书、走桩、练习她的疯魔剑法,但是这种放心,反而让石柔更不放心。石柔倒是宁可裴钱一巴掌打倒那市井妇人,或是在学塾跟某位老夫子吵架,可是裴钱都没有。那一刻,石柔才意识到,原来不只陈平安在不在落魄山会是两座落魄山,他在不在裴钱身边,裴钱更是两个裴钱。
好在裴钱还会像今天这样,一个人端着板凳坐在铺子门口,嗑着瓜子,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时不时抬头望向巷子尽头。这个时候的裴钱,石柔会瞧着比较熟悉。
这天,裴钱刚端了板凳走回铺子后院,打算练习一下几乎趋于圆满的疯魔剑法,就听到朱敛在前边铺子喊道:“赔钱货!赔钱货快出来!”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气冲冲跑出去:“老厨子你找打是不是?!”
等到裴钱走到铺子前边,看到朱敛身边站着个双臂环胸的小丫头片子,绷着脸跟裴钱对视,愣了愣,一本正经道:“这谁啊?老厨子你那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终于给你找回来啦?”
朱敛骂了一句滚蛋,拍了拍站在门槛上小姑娘的脑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师父从北俱芦洲送来的。”
裴钱以拳击掌,眼神熠熠:“师父真是厉害,如今不光是捡钱,都能捡丫头了!”
周米粒皱着脸和淡淡的眉毛,歪着脑袋,使劲眯眼望向那个个儿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钱瞪大眼睛,然后笑眯眯道:“我晚上请你吃水煮鱼好不好?”
说完,裴钱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作砧板,手刀来回抬起放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嘴上还发出咄咄咄的声响,收工之后,气沉丹田,沉声道:“我这刀法当世第二,只比我师父略逊一筹!”她双手摊开,“你吃过这么大的鱼吗?你吃过这么大的螃蟹吗?”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摆出双臂环胸的姿态,皱着脸,满脸的汗水,眼珠子急转。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只小鱼怪。
周米粒灵机一动,用别别扭扭的大骊官话说道:“你师父让我帮忙捎话,说他很想念你呢。”
裴钱一双眼眸蓦然放光,周米粒赶紧跳下门槛,有些害怕。
裴钱重新拿起那根斜靠着肩头的行山杖,大摇大摆走到门槛附近,望向周米粒的眼神那叫一个……慈祥,伸手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眯眯道:“个儿不高哩,白长了几百年的矮冬瓜啊。没事没事,我不会瞧不起你的,我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学了一路的大骊官话,虽然说得还不顺畅,可都听得懂。
朱敛笑着对裴钱道:“以后周米粒就交给你了,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么个说法?要是不乐意,我就领着周米粒回落魄山了。”
裴钱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老厨子:“天大地大当然是师父最大,以后这小个儿矮冬瓜就交给我照顾好了,我带她顿顿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鱼,吃什么都行!”
裴钱笑眯眯揉着她的脑袋:“真乖。”
朱敛走了,石柔趴在柜台上乐呵。
在那之后,骑龙巷铺子里就多了个黑衣小姑娘。
那条狗也会经常跑来,每天学塾约莫就要结束一天课业的时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门口,迎接裴钱返回骑龙巷。
这天裴钱飞奔出来,瞧见了怀抱着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条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狗的嘴巴,一拧:“说,今儿还有没有人欺负小冬瓜?”
那条已经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咋个说嘛。
裴钱手腕一抖,将狗头拧向另外一个方向:“不说?!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师姐,没人欺负我。”
裴钱点点头,松开手,一巴掌拍在狗头之上:“你这骑龙巷左护法怎么当的,再这么不知上进,屁用没有,骑龙巷就只有一个右护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体,踮起脚尖,双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他们一起穿街过巷,跑回骑龙巷,飞奔下台阶,结果一袭白衣从天而降,大袖翻滚,猎猎作响,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落在地上,一臂横在身前,一手双指并拢指天:“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土狗夹着尾巴掉头就跑,周米粒有些紧张,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大师姐,这是谁啊?好凶的。”
她倒是没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多厉害的坏人,就是瞅着脑子有毛病,个儿又高,万一他靠着力气大打伤了自己和大师姐,都没办法讲理啊。
裴钱却一脸凝重,缓缓道:“是一个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大魔头,极其棘手,不知道多少江湖绝顶高手都败在了他手上,我对付起来都有些困难。你且站在我身后,放心,这条骑龙巷是我罩着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项上狗头!”
周米粒使劲点头,抹了额头汗水,后退一步。然后她就看到裴钱一个跳跃,刚好落在那个白衣人旁边,再一行山杖横扫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个回事,这一棍子横扫有点慢啊,慢得不比蚂蚁挪窝快啊。
而那个白衣人就一个慢悠悠后仰,两只雪白大袖亦是缓缓提起,如同两张缓缓铺开的宣纸,刚好躲过行山杖那一记横扫。
而后你来我往,依旧是慢得吓死人,你一棍子,我抬个脚。周米粒感觉自己都快能够跑完一趟骑龙巷了,两条眉毛挤一堆,她是真没看懂啊。
最后,裴钱和那个长得贼好看、脑子贼有问题的白衣人几乎同时收手,都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裴钱嗯了一声:“高手!可以挡得下我这套疯魔剑法六式,打遍一国江湖无敌手,绰绰有余了。”
那个白衣人也点点头:“确实如此。”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顾自挠头。然后就听白衣人笑容灿烂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东山,你可以喊我小师兄。”
周米粒赶紧起身,跑下台阶,伸长脖子看着那个自称崔东山的人:“陈平安说你会欺负人,我看不像啊。”
那人一挥袖子,翘起兰花指,一手捂脸,“娇羞”道:“我家先生最会开玩笑啦。”
周米粒嘴角抽搐,转头望向裴钱。
裴钱一脚踹在崔东山小腿上:“正经点,别丢我师父的脸。”
崔东山咳嗽了两声,蹲下身,微笑道:“站着就行。”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她的眉心。她晕晕乎乎,有些犯困,不知道过了多久,眉心处传来一阵刺痛,之后就再无异样。
崔东山站起身,一手轻轻拍着周米粒的脑袋,笑道:“没事了。走吧,一起回铺子。”
裴钱皱眉道:“可要小心些,这可是我师父交代给你的事情!”
崔东山一手负后,与两个走在一起的小丫头侧身而立,神色无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骑龙巷前边,两个小姑娘如出一辙,大摇大摆。这叫走路嚣张,妖魔慌张。
裴钱对周米粒是真的好,还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张符箓,吐了唾沫,一巴掌贴在了周米粒的额头上。
崔东山在两个小姑娘身后缓缓而行,望向她们,笑了笑。
日月之辉,米粒之光。
崔东山负后之手轻轻抬起,双指之间拈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残余。
他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东山,算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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