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去往旧朱荧王朝中岳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为瘴云的渡口。两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顶楼观景台,目送三人离去。
临近朱荧王朝,等于离开了自家山头,进入别人地盘,魏檗对于披云山的感知便衰减了许多,等到了那座大骊新中岳,只会更受天然厌胜。这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无形规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脚,而一尊大岳山君离开自己辖境,拜访山君同僚,一样难逃此理。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问题不大。没办法,他魏檗如今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讲礼数的中岳山君,哪怕修为等同于玉璞境,毕竟还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
此次离开北岳地界,于公于私,魏檗都有过得去的说法,所以大骊朝廷即使谈不上乐见其成,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魏檗在大骊庙堂台面上的引荐人,是墨家游侠许弱,当年魏檗就是与许弱一起离开棋墩山,去披云山的。
身形佝偻的朱敛,赤手空拳。
身材修长的卢白象,悬佩狭刀停雪。
渡口那边,刘重润下船后,忍不住与走在身边的朱敛说道:“朱先生,寻见水殿、龙舟不难。那座水殿还好说,是一件远古仙人炼化完全之物,我掌握着这件仙家重宝的开山之法,收拢起来,不过马车大小,可以搬运到渡船上。可那艘龙舟,一直只有小炼程度,想要带回龙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钱,将那龙舟当作渡船,招摇过市。”
朱敛笑道:“不打紧,大骊铁骑那边,会有专门的人为咱们护驾寻宝,之后咱们乘坐龙舟返回落魄山,只会畅通无阻。”
刘重润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开玩笑?”
朱敛一本正经道:“刘岛主是门派之主,又是腾云驾雾的金丹境地仙,我一个糟老头,哪敢造次?”
刘重润觉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殿、龙舟两物,一直是刘重润的心头病。送给谁,都是一门大学问。万一不小心送错了,珠钗岛此后百年别想安宁,能不能保住祖师堂都两说。
在与落魄山做买卖之前,为了能够继续在书简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并为藩属岛屿,刘重润权衡利弊过后,便将水殿一事透露给了真境宗。珠钗岛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刘重润就当是破财消灾。真境宗不愧是桐叶洲执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门,果然没有心生歹意,没有做出杀人灭口、独占至宝的下作事,珠钗岛不但得以保留祖师堂,还凭此换来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给山上修士的太平无事牌。这便是刘重润第一次没有亲自造访落魄山,只是派遣了几名与陈平安还算熟悉的珠钗岛嫡传弟子前往落魄山的原因。
只是随后的事态发展超乎想象,莫名其妙地,真境宗竟然放弃了对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也没有从珠钗岛收走太平无事牌。为此,刘重润战战兢兢跑了一趟宫柳岛,当然见不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姜宗主,只见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刘老成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刘重润,说这是宗主的意思,让刘重润放心便是,那块太平无事牌不会烫手。
放心?刘重润半点不放心。但是又无可奈何,总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所以刘重润这才最终决意搬往龙泉郡,于是亲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选址鳌鱼背。与落魄山提及秘事,刘重润没有故意隐瞒真境宗得知水殿、龙舟的消息,还说了真境宗的那个决定。大管事朱敛当时笑得有些古怪,让刘重润只管放心,并且保证哪怕落魄山不挖宝,至少也绝不会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任何人,不至于让珠钗岛修士身怀重宝,惹祸上身。
刘重润依旧不敢放心。
这会儿,真正走上了故国家乡的寻宝之路,刘重润百感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水殿、龙舟的重见天日,她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踏足这块伤心地。
关于水殿和龙舟的取舍,刘重润没有什么犹豫。
水殿是一座门派的立身之本,可以说是一处天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师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阵法三者于一身,足够支撑起一名元婴境修士据地修行,搁在亲水的书简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所以当初真境宗二话不说,便交予刘重润一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以示诚意。
那艘巨大龙舟虽然不能跨洲,但是可以运载大量货物往来于一洲之地,对于小门小户的珠钗岛而言,是鸡肋,对于野心勃勃的落魄山来说,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在刘重润神游万里的时候,卢白象正在和朱敛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语。
卢白象笑问道:“就算顺利取回龙舟,你还要各地跑,不会耽误你的修行?成了落魄山的牌面人物,更无法再当那行事无忌的武疯子,岂不是每天都要不舒心?”
朱敛笑着答道:“每天忙忙碌碌,我舒心得很。”
卢白象说道:“你若是有所图谋,哪怕陈平安念旧放过你,我也会亲手杀你。”
朱敛说道:“你没有这种机会的。”
卢白象问道:“是说我注定杀不了你,还是你在落魄山当真安分守己?”
朱敛反问道:“莲藕福地历史上的卢白象,历来杀伐果决,怎变得如此叽叽歪歪了?”
卢白象不再说话。在那座天下,卢白象是先人,朱敛是后世人。
朱敛笑道:“果然只有我家少爷最懂我,崔东山都只能算半个。至于你们三个同乡,更不行了。”
卢白象一笑置之,手心轻轻摩挲着狭刀刀柄。
朱敛瞥了眼卢白象的小动作,问道:“信不信你如今连拔刀出鞘都做不到?”
卢白象笑道:“不太信。”
朱敛说道:“找个机会,陪你练练手?”
卢白象摇头道:“先记着,过几年再说。”
朱敛笑道:“我这不是怕卢教主一个人,天高皇帝远,在穷乡僻壤待惯了,小日子过得太舒坦,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嘛。”
卢白象转头看着朱敛。
朱敛与之对视,挑衅道:“卢白象,从没有什么修道之人的莲藕福地,来到鬼怪神仙满山跑的浩然天下,尤其是最近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刀不离身?怎的?法刀在手,就天下我有啦?你怎么不干脆点,去学那隋右边,直接修行求仙,不是更好?”
卢白象皱眉道:“你躲在落魄山上,哪里需要时刻准备厮杀,你怎么跟我比?”
朱敛嗤笑道:“练拳是自家事,你别问我。若问我,好听的,难听的,你想要听什么答案,我都可以随便讲。至于真相如何,你得问自己。”
卢白象叹了口气道:“是有些麻烦。”
朱敛笑道:“在一个小地方,只要资质好,福缘不错,即使有些不纯粹,也显现不出,可是到了一方大天地,便不成了。咱们画卷四人,我也就看你稍微顺眼点,讨喜的话,就要少说几句。”
卢白象点点头,算是听进去了。
虽然刘重润不清楚两人在交流什么,但是方才卢白象一刹那的杀机显露,竟是让她这名金丹境地仙都有些心悸。
这卢白象是谁?不过是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上的一个名字而已。
刘重润有些心情黯然,什么时候珠钗岛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安稳的仙家门派?既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租赁山头?
带着所有嫡传修士一起离开书简湖,只留一个祖师堂空架子,落户龙泉郡,在鳌鱼背上开辟府邸,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刘重润如今尚不知道答案。
当下刘重润只知道不远处的朱敛与卢白象,都是一等一的武学宗师,搁在宝瓶洲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帝王将相的座上宾。拳头硬是一个缘由,更关键的还是炼神三境的武夫,已经涉及一国武运,比那巩固一地气数的山水神祇,半点不差,甚至作用犹有过之。
只不过朱敛、卢白象两人到底是武道几境,刘重润吃不准,至于双方谁更厉害,刘重润更是无从知晓,毕竟暂时还没机会看到他们真正出手。
对于朱敛的印象,更多的是落魄山的大管家,逢人笑迎。几次打交道,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会做生意之外,刘重润对他其实了解不多,见面次数多了,似乎反而让她更加雾里看花。倒是卢白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气势不俗,不是瞎子都看得见。
刘重润发现落魄山好像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要有机会与之接触,便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让人目不暇接。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是落魄山的常客,那个眼神不正的驼背汉子,在魏檗那边,竟然没有半点恭敬。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个姓石的掌柜,皮囊古怪,似有一丝阴物气息,让刘重润完全瞧不出对方修为的深浅。
陈如初、陈灵均、周米粒,三头精怪,尤其是那个青衣小童,似乎快要到龙门境瓶颈了,一旦给它跻身金丹境,一头蛟龙之属的金丹妖物,可非寻常金丹境修士能够媲美,完全可以当半个元婴看待。但是看样子,陈灵均却是落魄山上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而他自己好像受了冷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要搁在书简湖,早就造反了吧?
刘重润偶尔会想,那个年轻山主,是想要一步登天,将原本寂寂无闻的龙泉郡落魄山,直接打造成一座“宗”字头门派?与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争个高下?
会不会有些异想天开了?
毕竟落魄山上,武夫多,修士少,也看不出谁是那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强势地仙。反观与落魄山毗邻的龙泉剑宗,不谈圣人阮邛,董谷已是金丹境,仅是关于阮邛独女阮秀,刘重润便听说了一些很玄乎的小道消息,说阮秀曾与一名根脚不明的白衣少年,合力追杀一名朱荧王朝的老元婴境剑修,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再者,一座名山难容两金丹,远是盟友,近是寇仇,这是山上不成文的规矩。龙泉郡的地盘,哪怕不算小,灵气也充沛,一样支撑不起两座蒸蒸日上的“宗”字头仙家。
明明从未来过仙家渡口的朱敛,偏偏十分熟门熟路,领着刘重润和卢白象,离开了瘴云渡口。这时刘重润看到了一队精骑,人数不多,二十余骑而已,却让她瞬间悚然。
为首三骑,居中是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神色沉稳,并未披挂甲胄,腰间却悬挂着一把大骊制式战刀。旁边一骑,是一名黑袍俊俏公子哥,悬挂长短双剑,蹲在马背上,打着哈欠。另外一侧,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
刘重润觉得除了那个居中主将,其余两人,都很危险。
至于其他那些大骊精骑,刘重润是亡国长公主出身,垂帘听政多年,操持家务便是打理江山,所以自然是行家里手,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彪悍善战。
大骊铁骑能征善战,不只是在沙场慷慨赴死,而且透着一股井然有序的规矩气息。皆是那国师崔瀺细心打磨出来的痕迹。
朱敛仰头望向那肌肤黝黑的汉子,招手笑道:“这不是咱们武宣郎魏大人嘛!”
被朱敛称呼为武宣郎的汉子,无动于衷。
居中的年轻人转头笑问汉子道:“魏大哥,这位老前辈是?”
汉子一板一眼答道:“姓朱名敛,故乡旧识,一个武疯子,如今是远游境,在龙泉郡给人当管事。”
年轻人有些讶异。八境宗师?为何从未听说过?
大骊本土有哪些远游境武夫,他一清二楚,因为一般都投身沙场,几乎没有人留在江湖。至于什么八境的练气士,他倒是没少听说。
他是大骊头等将种门户出身,自幼生活于京城那条将种如云的篪儿街,对修道之人素来没什么好感,唯独对武夫,无论是在沙场,还是在江湖,都有一种天生的亲近。
他的祖辈,都是一拳一刀,为大骊朝廷和自己姓氏打出了江山和家业。
到他自己,一样如此,他刘洵美与好朋友关翳然一般无二,最瞧不起的便是意迟巷那拨躺在祖辈功劳簿上享福的蛀虫。他刘洵美的名字,还是关老爷子亲自给取的。
许多意迟巷和篪儿街的纨绔子弟,实在是扶不起,在父辈的安排下,在衙门里捞油水,帮着地方豪阀牵线搭桥,或是引荐山上仙师担任交好世家的供奉,一年到头有应酬不完的酒局宴会,在京城大小官场、酒席上个个是大爷。虽然身边婢女都是仙家女修,扈从也都是那山上神仙,可是在篪儿街那边,哪个不是缩着脖子小声说话的?
刘洵美翻身下马,向朱敛抱拳而笑,道:“刘洵美,见过朱前辈!”
朱敛赶紧抱拳还礼,笑呵呵道:“刘将军年轻有为,在祠堂为祖宗上香,底气十足。”
刘洵美乐了,半点没觉得对方拿祖宗香火说事有什么失礼。
主将下马,魏羡就跟着下马,其余精骑纷纷下马。唯独那生了一双丹凤眼的年轻黑袍剑客,继续蹲在马背上,点头啧啧道:“很厉害的御风境了。魏羡,你们家乡出人才啊,这一点,随我们泥瓶巷。”
剑修曹峻。
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长的修士,不过家族老祖曹曦,却是出身于骊珠洞天的那条泥瓶巷。
一直走在朱敛和刘重润身后的卢白象,此时走上前与朱敛并肩而立。魏羡朝卢白象点了点头,卢白象笑着点头还礼。
魏羡离开崔东山后,投身大骊行伍,成了一名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靠着一场场实打实的凶险厮杀,如今暂时担任伍长,只等兵部文书下达,得了武宣郎的魏羡,就会立即升迁为什长。当然,魏羡如果愿意亲自领兵打仗的话,可以按律就地升迁为正六品武将,领一老字营,统率千余兵马。
大骊的这类伍长,应该是浩然天下最金贵的伍长了,在见到从三品实权将军以下所有武将时,无须行礼,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乐意的话,视而不见都没关系。
魏羡如今得了大骊铁骑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头的武宣郎,前面五个武散官,一般只会授予沙场上战功彪炳的功勋武将。以武立国的大骊朝廷,历来武散官比文散官高一等,只不过无比尊崇的上柱国头衔,不一定只颁给武人。
曹峻一直是魏羡的顶头上司,靠着军功,管着一支大骊万人铁骑的所有随军修士。魏羡虽然只是伍长,却有些类似曹峻的辅官。按照曹峻这个惫懒汉的说法,能不动脑子就不动脑子,所以调兵遣将之类的麻烦事,他都喜欢丢给不知根脚的魏羡。魏羡虽说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纯粹武夫,一开始军队里还有些非议,总觉得这家伙是兵部衙门某位大佬的门客,瞧着大战落幕后,便死皮赖脸蹭军功来了,只是几场搏杀过后,便没了风言风语,道理很简单,与魏羡并肩作战的随军修士,本该战死的,都活了下来。
当刘重润得知这个年轻骑将刘洵美不到三十岁,竟是大骊正四品武将官身之后,就更加震惊。一方面惊讶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云。大骊武将进阶,必有军功打底,这是铁律,祖荫傍身的将种门户,兴许起步高些,却也有数。另外一方面便是惊讶于落魄山的官场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将刘洵美,那么点头允诺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实权大将,即便不是已经被敕封为巡狩使的曹枰、苏高山,也该是仅在两人之下的大骊显赫武将。
其实不光是刘重润想不明白,就连刘洵美自己都摸不着头脑,此次他率队出行,是大将军曹枰的某个心腹亲自传达下来的命令,骑队当中,还夹杂有两名绿波亭大谍子,一路监军,看迹象,不是盯着对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规矩,而是盯着他刘洵美会不会节外生枝。
这就很有嚼头了,难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想要与绿波亭某个大头目一起中饱私囊,然后曹大将军选择自己躲在幕后,派遣心腹亲手处置此事?若真是如此胆大包天,难道不应该将他刘洵美换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将?刘洵美觉得如果此事有违大骊军律,他肯定要上报朝廷。篪儿街刘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随便收拾的门户,关键是此举坏了规矩,大骊文武百年以来,不管各自家风、手腕、秉性如何,终究是习惯了大事守规矩。
可要说有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够让曹枰听令行事,使得这个等同于庙堂上柱国的巡狩使亲自谋划,总不会是国师大人吧?
为了一处有人领路的山水秘宝,至于如此鬼鬼祟祟吗?
大骊铁骑一路南下,收拢起来的山上物件,堆积成山。禁绝、捣烂山水祠庙数千座,都是按照大骊的既定规矩运作。
就差这一桩?
刘洵美充满了好奇,并且希望自己能够活着知道那个答案。
大骊精骑这边备好了马匹,众人一起骑马去往宝物藏匿之地,相距瘴云渡口不算太远,两百多里路程。水殿和龙舟埋藏在一条大江之底,秘道极其隐蔽,唯有依靠刘重润掌握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方可入内,打烂水运山根强行进入则会触发机关,水殿和龙舟就要随之崩毁。
刘洵美与刘重润并驾齐驱,商议路线一事。魏羡与卢白象紧随其后,闲聊往事。
卢白象算是画卷四人当中,表面上最好相处的一个,与谁都聊得来。其余三人,相互间几乎说不上话。
朱敛不知怎么竟然就跟曹峻一起落在骑队尾巴上,相谈甚欢,称兄道弟,什么都聊。当然,两个大老爷们,不聊女子不像话。
你曹峻无论说什么,我朱敛回答的言语,要是说不到你曹峻心窝里去,就算我这个老厨子厨艺不精,不会看人下碟。
果然,曹峻眼睛发亮,都想要离开行伍,去落魄山当供奉了。
李希圣带着书童崔赐,离开北地清凉宗后,返回青蒿国一座州城。青蒿国是北俱芦洲的一个偏僻小国,不过不是什么大国藩属。
州城里边,李希圣在一个名为洞仙街的地方,买下了一栋小宅子。对面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殷实门户,不算大富大贵的高门,其中有个李希圣的同龄人,名字当中恰巧有个“宝”字,名为宝舟,是个没有功名在身的闲散文人,琴棋书画都不俗,李希圣经常与此人出门游历,不过都走得不远。
李希圣之前从宝瓶洲来到北俱芦洲,一路北游,然后在此停步,还通过一些关系,在一州学政衙署谋了个浊流差事。在去往清凉宗之前,李希圣每天都要从衙署门头那座“开天文运”牌坊旁边走过,衙署十二进,不算小了。
学政大人对李希圣青眼有加,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学问不浅。当然,学政大人是出了名两袖清风的清流文官,能够突然从一处清水衙门高升庙堂中枢,担任礼部侍郎,这里面肯定是有些额外“学问”的。有一次他与李希圣推杯换盏,借酒浇愁,李希圣便给了那些“学问”,是偷偷留下的,学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第二天,李希圣便成了学政衙署的一名胥吏。
崔赐一开始还觉得五雷轰顶,为何光风霁月的自家先生,会做这种事情,读书人岂可如此市侩作为?
李希圣没有与崔赐解释什么。
这次返回州城,学政衙署那边已经没了李希圣的位置,是随便给了个由头,就剔除了李希圣的胥吏身份。
李希圣也没有在意。
崔赐来的路上,询问先生这次要在青蒿国待多久,李希圣回答说要很久,至少三四十年。
崔赐一开始还有些心慌,怕是要几百年来着,结果听说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后,就如释重负了。毕竟他与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可是每当崔赐一想到自己的根脚来历时,便总有挥之不去的忧愁。
这天李希圣又摊开一幅字画,看那镜花水月。
崔赐知道自家先生的习惯,便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实李希圣没有这份雅致,但是崔赐喜欢做这些,他也不拦着。
画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论道。老夫子是鱼凫书院的贤人,讲得十分像老婆娘的裹脚布,翻来覆去只说一个道理,弯来绕去,就是讲这个大道理的种种小道理。崔赐刚开始还听得认真,后来便觉得十分没劲。这些个道理,稍稍读过几天书的人,谁会不懂?需要老夫子讲得如此细碎吗?
后来先生带着他一起游历鱼凫书院,得知了这位老先生被笑话为寻章摘句老雕虫,还被视为书院最没有真才实学的贤人。在书院求学的儒家门生们实在受不了,书院就给老先生安排了这桩差事,负责镜花水月,为那些山上修士讲学。估计连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喜欢听他废话的,不过依旧讲了三十年。老先生乐得清闲,有时候,还会带上几本属于自己心头好的书籍、笔札、字帖,挑选其中一句言语,由着自己的心情,随便讲开去。
崔赐在鱼凫书院那边满是书肆的大街上,听说了老先生一大箩筐的陈年旧事。据说老先生当初之所以获得贤人头衔,是撞了大运,与学问大小没啥关系。一开始也有各路聪明人,与当时还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诗词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国士林,各大地方书院,都盛情邀请此人去讲学传道,可是到最后,连官场上的那种烧冷灶,都没了兴致。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宝,或者扇面题字和楹联等,最早的时候,可以随便卖出千两银子,可是到如今,别说十两银子都没人买,送人都未必有人愿意收。
可是崔赐却发现,自家先生听这位老先生的讲学,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凉宗为那位贺宗主的九名记名弟子讲学期间,一样会观看鱼凫书院的镜花水月。
画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变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润了润嗓子,拿起一本刚刚入手的书籍,是一本山水游记。快速报过书名后,老夫子开宗明义,说今天要讲一讲书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开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处,“村野”“寺中”两词又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赘。老先生微微脸红,神色不太自然,双手持书,将那本游记高高举起,好像是要让人将书名看得更清楚些。
崔赐一脸无奈,问道:“先生,这位老夫子是要饿死了吗?怎的还帮书肆做起了买卖?”
李希圣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过。估计是老友请求,不好拒绝。”
崔赐趴在桌边,叹了口气道:“贤人当到这个份上,确实也该老脸一红了。”
崔赐笑了笑,道:“不过今儿老夫子总算不讲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后,就要犯困。”
李希圣听着画卷中那位老先生讲述诗词之道,自言自语道:“谁说学问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学问?”
崔赐误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先生?”
李希圣始终望向画卷,听着老先生的言语,与崔赐笑道:“崔赐,我问你一个小问题,一两一斤,两种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崔赐越发迷惑,这也算问题?
李希圣继续说道:“两个分量,是谁定的规矩?最早的时候,秤与砣又是在谁手里?万年之前,万年之后,会不会有丝毫的偏差?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天下万物运转,又有哪些影响?”
崔赐稍稍深思,便有些头疼欲裂。
李希圣缓缓道:“世间一些极为纯粹的学问,看上去距离人间极远,但不能就说它们没有用。总有些看似没用的学问,得有人来做。我与你说些事情,能帮你挣一枚铜钱,还是精进丝毫的修为?”
崔赐摇摇头,道:“不太能。”
李希圣望向画卷中那位迟暮老态的书院读书人,有些感伤,收起视线,转过头,望向这个只是由一堆碎瓷拼凑而成的“非人”少年,说道:“淬炼灵气,化为己用,步步登天,长生不朽,便是修行问道。我们儒家将道德文章、纸上学问,反哺俗世人间,便是儒家教化,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是学问至境。”
李希圣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炉上方的袅袅香火,说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证道长生。一放,自古圣贤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从来不会只求长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说着说着自己便乏了,以往一个时辰的书院课业,他能多唠叨半个时辰,今儿竟是半个时辰过后,便没了再讲下去的心气和精神。
老先生神色哀伤,直直望向远方,自言自语道:“我其实知道,没人听的,没有人在听我说这些。”
老先生轻声道:“二十年前,听山长讲,隔三岔五,还偶尔会增加些雪花钱的灵气,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听说有人愿意为老夫的那点可怜学问砸钱,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说到这里,老先生挤出一个笑脸,抓起那本游记,道:“便是版刻这本书卖钱的老家伙,眨眼工夫,酒没喝几顿,便都老了。最近几年,更是没能靠着这点学问,帮着书院挣来一枚雪花钱,良心上过意不去啊。”
老先生神色萧索,放下那本书,突然气笑道:“姓钱的老混账,我晓得你在看着,怕我不帮你卖书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给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记得别把酒菜吃完,好歹留下点,等我出了书院吃几口就成。”
老先生站起身,作了一揖,黯然道:“此次讲学,是我在书院最后一次自取其辱了,没人听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钱,山上修道大不易。我这些讲了三十年的学问,真没啥用,看看我,如此这般模样,像是读书人、学问人吗?我自己都觉得不像。”
老先生准备去收起镜花水月。他空有一个书院贤人头衔,却不是修行之人,无法挥手起风雨。就在此时,青蒿国李希圣轻轻丢下一枚谷雨钱,站起身,作揖行礼道,“读书人李希圣,受益颇多,在此拜谢先生。”
那老先生愣在当场,呆了许久,竟是有些热泪盈眶,摆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后老先生有些难为情,误以为有人砸了一枚小暑钱,小声道:“那本山水游记,千万莫要去买,不划算,价格死贵,半点不划算!再有神仙钱,也不该如此挥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齐家两事,说来大,实则应当从小处着手……”
本打算再唠叨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闭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说了不说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枚谷雨钱,朗声道:“刘景龙,已经聆听先生教诲三十年矣,在此拜谢。此次出关,总算没有错过先生最后一次讲学!”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连崔赐都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先生,是那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刘景龙吗?”
李希圣笑着点头。
老先生那叫一个老泪纵横,最后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笑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找我喝酒!不在书院了,但也离得不远,好找的,只须说找那裹脚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时候再埋怨你小子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让老夫在书院脸面有光。”
突然有第三人的声音回荡:“这次讲学最差劲,帮人卖书的本事倒是不小,怎么不自己去开座书肆,我周密倒是愿意买几本。”
老夫子压低嗓音,试探性问道:“周山长?”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芦洲,谁能将‘我周密’三个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那位老先生赶紧跑开,去合上一本摊开之圣贤书,不让三人见到自己的窘态。
上了岁数的老书生,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
正值山君魏檗离开披云山之际,一支车队浩浩荡荡,举家搬迁,离开了龙泉郡槐黄镇。
不是没钱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是有人没点头答应,这让一个管着钱财大权的妇人很是遗憾,她这辈子还没坐过仙家渡船呢。
没办法,是儿子不点头,她这个当娘亲的也没辙,只能顺着。
杏花巷马家,在马婆婆死后,马婆婆的孙子马苦玄也很快离开小镇,祖宅就一直空着了,而马婆婆的一双儿子儿媳,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马家有钱,却不显山不露水,就跟林守一在窑务督造署当差的父亲一样,有权却不彰显,给人印象就只是个不入流的胥吏,两户人家,是差不多的光景。
马家夫妇,当年搬出了杏花巷,却没有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购置产业,如今已经悄悄将祖上传下来的龙窑,转手卖给出了个天价的清风城许氏,然后在马苦玄的安排下,举家搬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以后世世代代就要在那边扎根落脚。
妇人其实不太愿意,她男人也兴致不高,夫妇二人,更希望去大骊京城那边安家落户,可是儿子既然那样说了,他们当爹娘的,就只能照做,毕竟儿子再不是当年那个杏花巷的傻小子了,而是宝瓶洲如今最出类拔萃的修道天才,连朱荧王朝那出了名擅长厮杀的金丹境剑修,都被他们儿子宰杀了两个。
妇人掀起车帘子,看到了外面一骑,是一名漂亮得不像话的年轻女子,如今是自己儿子的婢女,儿子帮她取了个叫“数典”的名字。
妇人觉得有些好玩,只有这件事,让她觉得儿子还是当年那个傻儿子——在与人怄气呢。
早年泥瓶巷那个传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身边就有个婢女叫稚圭。听婆婆在世时的说法,儿子其实一直喜欢那个稚圭。
马车旁策马缓行的女子察觉到了妇人的视线,一开始打算装作没看到。此时马队最前面一骑当先的年轻男子,转头望来,眼神冷漠。
她吓得噤若寒蝉,立即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柔声问道:“夫人,可是需要停车休憩?”
妇人笑着摇头,缓缓放下帘子。
被取名为“数典”的年轻女子,瞥了眼前方那一骑年轻男子的背影,她心中悲苦,却不敢流露出丝毫。
当年她与清风城许氏母子、正阳山搬山猿一起进入骊珠洞天,众人都是为机缘而来,到头来,她竟是最凄惨的一个,一桩福缘没捞到手,还惹下天大的祸事——货真价实的灭门之祸。她爷爷,海潮铁骑的主人,在被势不可当的大骊兵马灭国之后,虽说丢了兵权,但是在朝廷那边保住了一份官身,得以告老还乡,原本已经顺势而为,然而这个年轻人,出现了。荣归故里的途中,朝廷的随行护卫,加上爷爷的亲军扈从,百余人,都死了,遍地尸体。
她与爷爷一起跪倒在地。马苦玄站在他们两人之间,伸手按在两颗脑袋之上,说两颗脑袋,还不了债,就算整支海潮铁骑都死绝了,也还不上。
马苦玄就问老人,应该怎么办。老人开始磕头,祈求马苦玄放过他孙女,只管取他性命。一生戎马生涯,战功无数,哪里想到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她在一旁木然跪着。马苦玄便一掌按下,地上留下一具惨不忍睹的瘫软尸体。
最后马苦玄没有杀她,将她留在了身边,赏赐了她一个“数典”的名字,没有姓氏。
失魂落魄的数典,最后跟随马苦玄去往龙泉郡。
一路上多次随性杀人的年轻男子,重返家乡后,第一个去处,不是杏花巷,更不是他爹娘住处,而是龙须河之畔。在那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瀑布口子上,数典看到了一位捧剑神祇,是大骊第一等水神,名为杨花。
马苦玄当时蹲在江河分界处,轻轻往水中丢掷石子,对那位神位极高的大骊神灵笑道:“我知道你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侍女,我呢,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孙子,照理说,应该礼敬你几分,但是我听说你对我奶奶不太客气,那么你就要小心了。人生在世,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神祇鬼怪,欠了债都是要还的,等到我下次返回这边探望奶奶时,若是听说你还敢对这条龙须河颐指气使,我就要将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日日锤炼,碎了多少香火精华,我便喂你多少香火。我要你还上一千年,哪怕我马苦玄死了,只要真武山还在,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头,少一天,都算我马苦玄输。”
水神杨花嗤之以鼻。
马苦玄又说了一句:“你既然能够成为大江正神,吃苦自然不太怕,没关系,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人性不在,有些秉性难以祛除干净。我会每隔几年就抓些淫祠神祇,或是山泽精怪,然后传授他们一桩早已失去传承的神道秘术,让他们因祸得福,让你知道什么叫钱债身偿。”
马苦玄最后说道:“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别学某些人,蠢到以为很多小事,就只是小事。不然我马苦玄破境太快,你们还债也会很快的。”
那位铁符江水神没有言语,只是面带讥笑。
马苦玄歪着脑袋,问道:“不信,对不对?”
马苦玄微笑道:“那就等着。我现在也改变主意了,很快就会有一天,我让太后娘娘亲自下懿旨,交到你手上,让你去往真武山辖境,担任大江水神。到时候我再登门做客,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我再礼尚往来,邀请你去山上做客。”
杨花神色凝重。
马苦玄摇摇头:“不好意思,晚了。”
杨花眯起眼。
一名真武山护道人,在马苦玄身后现出身形,微微一笑,道:“水神娘娘,擅自杀人,不合规矩。”
杨花冷笑道:“马苦玄已经是你们真武山的山主了?”
那名兵家修士摇摇头,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马苦玄说话,似乎比我们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满已久,无可奈何罢了。”
杨花发现那名修士悄悄朝自己使了个眼色。杨花叹了口气,对马苦玄说道:“马兰花很快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河神祠庙。”
龙须河河神马兰花,当年从河婆晋升河神后,却一直无法建造祠庙。
若是铁符江水神金口一开,建造香火祠庙,合情合理,无论是龙泉州当地官府,还是大骊朝廷礼部那边,都不会为难。
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道:“好的,那么我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后水神娘娘便是我马苦玄的贵客。”
之后,身材修长的马苦玄,黑衣白玉带,就像一位豪阀门第走出家门游山玩水的翩翩公子,走在龙须河畔。当他不再隐藏气机后,走出去没多远,河中便有水草浮现摇曳,似乎在窥探岸上动静。
好似不敢与马苦玄相认,那个姿容不再、老朽衰败的马婆婆,从河面探出脑袋,望着那个岸上的年轻男子。江河水神不会流泪,妇人却下意识擦拭脸庞。
那是数典第一次见到年轻魔头马苦玄灿烂而笑,原来这种铁石心肠的坏种,也会流泪。
那天马苦玄在河畔,与奶奶并肩而坐。奶奶轻轻抓着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语。马苦玄只是坐着,很久都没有说话。眼里是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容,耳边却是他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唠叨。
奶奶又说了好多的家长里短,骂了好多人,最后却要他什么都不用管。
她让孙子等一会儿,然后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来了所有积攒下来的家当,整整齐齐放在马苦玄身边,一件件说着来历。最后她要马苦玄把这些东西全部带走,说都是她为孙子攒下来的媳妇本,就是不晓得这些年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个稚圭,就是个天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进家门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当她的孙媳妇,她都认。
马苦玄说就是稚圭了。奶奶便习惯性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孙子的额头,骂他是鬼迷心窍,半点不知道好,是个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活该吃苦。奶奶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说当年为了成为这河婆,可遭了罪吃了疼,若不是念着还有他这么个孙子,她真要熬不住了。
马苦玄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脸。
奶奶告诉马苦玄,她心底有一件放不下的事。马苦玄说不用怕这个,真要循着蛛丝马迹查到杏花巷马家头上,那个陈平安敢杀一个人,他就杀陈平安两个最在意之人,只会多不会少。奶奶只是摇头,带着哭腔说,他们可是你爹娘,哪有这么算账的。
马苦玄沉默不言语。奶奶使出了杀手锏,一定要马苦玄答应她,若是他不答应,以后她就当没孙子了。
马苦玄只好先答应下来,其实内心深处,自有计较,所以分别之后,马苦玄没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杨家铺子。在他得知自己奶奶必须留在龙须河,此事没得商量之后,这才不得不改变主意,让爹娘高价卖出祖传龙窑,举家离开龙泉郡。最终便有了这趟慢悠悠的离乡远游。
这一路行来,数典发现了一件怪事。
不知为何,好像马苦玄与父母关系很一般,并非仙人有别的那种疏离,就好像从小就没什么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后,双方越发疏远。而那对夫妇,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绪当中,对于光宗耀祖的儿子那几乎连一个笑脸都没有的沉默寡言,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儿子如此高高在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夫妇二人,那个寻常豪绅装束的男子,有着豪绅巨贾的精干,妇人生了一双桃花眸子,姿色算不得出彩,看人的眼神,哪怕脸上带着笑,依旧透着丝丝冷意。
一路上,有些不长眼又运气不好的人与精怪,都死了。
马苦玄有意拣选了那些有路可走却穷山恶岭的山水路程,好像要拿那些流寇、精怪大开杀戒,以此排解心中烦闷。
在这期间,数典的师门修士,第二次前来救她。
第一次是祖师带人亲临,向马苦玄兴师问罪,马苦玄当着她的面亲手打杀十数人,就像碾死蝼蚁一般。
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选择,是自己活,还是救她的人活。若是答错了,她就要死。
数典答对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这一次,是一名有望与她成为山上道侣的同门师兄,与他的山上朋友赶来,要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马苦玄又让她选择,是做那亡命鸳鸯,还是独自苟活。
数典还是要活,于是那名她一直以为自己深爱着的师兄与他的几个朋友,又都死了,毫无悬念。
当时大雨泥泞,数典整个人已经崩溃,坐在地上,大声询问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马苦玄偏不答应,之后两次,又遂了她的心愿。
马苦玄当时一身长衫不沾丝毫雨水,对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不理解,所以今天要坐在烂泥里可怜哀号,当你理解了以后,就可以活得轻松惬意,往日种种,根本不值一提。”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摔到马背上,“当奴婢的,以后再有不敬,便割舌头,下不为例。”
车队在雨幕中继续赶路。
春末时节,阳光和煦。
马苦玄在马队最前头,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计算着宝瓶洲有哪些蹲着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大骊国师、绣虎崔瀺,不算,这位老先生,的的确确是做大事的。
躲在大骊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阴阳家陆氏修士,也算本事。
那十二艘名副其实的山岳渡船,马苦玄亲眼见识过,抬头望去,遮天蔽日,渡船之下方圆百里的人间版图,如陷深夜,这便是大骊铁骑能够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于是在大骊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块肉。不仅如此,大骊宋氏还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脉、商家等中土神洲大佬的一大笔外债,大骊铁骑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还债,至于什么时候能够还清债务,不好说。
那个名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不容小觑。
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已经动身返回北俱芦洲,继续留在宝瓶洲,毫无意义。而且听说这位天君有后院起火的顾虑,再不返回北俱芦洲,会闹笑话。
其余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存在,死了,灵气重归天地;活着,就是些会仙法的山上窃贼,吃进便不吐出的守财奴。
神诰宗的天君祁真,连贺小凉这种福缘深厚的宗门弟子都留不住。将她打断手脚留在神诰宗,当一只聚宝盆不好吗?
从玉圭宗搬迁过来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气吞并了书简湖后,风头正盛,不过那姜尚真很会做人,堂堂宗主,竟然愿意夹着尾巴做人,宗门弟子与外界起了任何冲突,根本不问缘由,全是自家错,在祖师堂那边家法伺候,好几次都是主动给结仇门派送去人头,这才免去了许多麻烦和隐患。
宫柳岛野修刘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刘志茂也破境了,成为第二个上五境野修,当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谱牒仙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