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虽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却是真不小。
好在陈平安对宁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应该住在哪里,又有哪些细微处的考量和大的讲究,这些事情,宁姚都让陈平安做决定,无须身为宁府主人的宁姚如何说,也无须暂时还算半个外人的陈平安如何问。于是陈平安帮着三人挑选了三座宅子,曹晴朗身为洞府境瓶颈、即将跻身观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愿意置身于剑气长城的外乡练气士,所以给他选的位置最讲究,灵气不可淡薄,而剑气不可太重。
裴钱就像一只小黄雀,打定主意绕在师娘身边盘旋不去。
陈平安起先还担心裴钱会耽误宁姚的闭关,结果宁姚来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时不是闭关?”陈平安就没话讲了。
宁姚便带着裴钱去看宁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宝、山上器物的密库,说是要送裴钱一件见面礼,随便裴钱挑选,然后她自己再挑选一件,作为先前大门那边收到礼物的回赠。
种秋与陈平安问了些宁府的规矩忌讳,然后他独自去往斩龙崖凉亭。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李,跟着陈平安去往他的那座小宅子。陈平安走在路上,双手笼袖,笑道:“本来是想要让你和裴钱都住在我那边的,还记得我们三个最早认识的那会儿吧?不过你现在处于修行的关键关隘,还是以修道为重。”
曹晴朗笑着点头,道:“先生,其实从那会儿起,我就很怕裴钱,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尽量掩饰着。但是内心深处,又佩服裴钱,总觉得将我换成她的话,一样的处境,在南苑国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过当时裴钱身上发生了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会儿,我确实也不太喜欢,可是我哪敢与裴钱说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当年出门的时候,裴钱与我说了许多她行走江湖的风光事迹,言下之意,我当然听得出来。”
陈平安笑问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时候,裴钱有没有偷偷打过你?”
曹晴朗使劲点头,倒是没说细节。陈平安也没有细问多问。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时候,曹晴朗与裴钱的相处光景。
当然,到了三人相处的时候,陈平安也会做些当年曹晴朗与裴钱都不会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语,可能是小事。但是许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对,大到长辈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琐碎言语,藏在嗑瓜子的间隙里,藏在小板凳上的随口闲聊里,藏在街坊邻居桌上的一大堆饭菜里边。
事实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着一个“熬”字,硬生生熬出了云开月明,夜去昼来。
那会儿的曹晴朗,还真打不过裴钱,连还手都不敢。关键是当时裴钱身上除了混不吝,还藏着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气势,一脚一个蚂蚁窝,一巴掌一只蚊蝇飞虫,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钱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着他,却反常地不撂半个字狠话,当时还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后来陈平安不在宅子里的很多时候,曹晴朗就只能躲到门口当门神。
一个孤零零的孩子不敢在自己家里待着,只能闷闷地坐在台阶上,眼巴巴地望向街巷拐角处,等着那位白衣背剑、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公子。只要瞧见了那个身影,曹晴朗就总算可以回家了,还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告状。
因为裴钱真的很聪明,那种聪明,是同龄人的曹晴朗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她一开始就提醒过曹晴朗,你这个没了爹娘却也还算是个带把的东西,如果敢告状,你告状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个死有钱却不给人花的王八蛋赶出去,也会大半夜翻墙来这里,摔烂你家的锅碗瓢盆,你拦得住?那个家伙装好人,帮着你,拦得住一天两天,拦得住一年两年吗?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他真会一直住在这里?再说了,他是什么脾气,我比你这个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么,他绝对不会打死我的,所以你识相一点,不然跟我结了仇,我能缠你好几年。以后每逢过年过节的,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装别人的屎尿,涂满你的大门。每天路过你家的时候,都会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钱补窗纸更快,还是我捡石头更快。
当年裴钱最让曹晴朗觉得害怕的,还不是这些最直白最难听最吓人的话,而是那些裴钱笑嘻嘻轻飘飘的其他言语:“你家都穷到米缸比床铺还要干净啦,你这丧门星唯一的用处,可不就是滚门外去当门神嘛。知道两张门神需要多少铜钱吗?卖了你都买不起。你瞧瞧别人家,日子都是越过人越多,钱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钱也没留下几个。要我看啊,你爹当年不是走街串巷卖物件的货担郎吗?离着这儿不远的状元巷那边,不是有好多的窑子吗?你爹的钱,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们的小手儿上了嘛。”
“瓜子呢,没啦?信不信我把你装瓜子的罐儿都摔碎?把你那些破书都撕烂?等那个姓陈的回这破烂地儿,你跪在地上使劲哭,他钱多,给你买些瓜子咋了,住客栈还要花钱呢。你是笨,他是坏,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能凑一堆儿。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见了你们俩。”
“曹晴朗,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个家伙是喜欢你吧?人家只是可怜你啊,他跟我才是一类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就像我在大街上晃荡,瞧见了地上有只从树上鸟窝掉下来的鸟崽子,我是真心怜它哩,然后我就去找一块石头,一石头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让它少受些罪,有没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为我是在你家赖着不走吗?我可是在保护你。没我在,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谢我?”
“你干吗每天愁眉苦脸,你不也才一双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对?唉,算了,反正你对不起你死掉的爹娘,对不起他们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换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么头七还魂啊,什么清明节中元节啊,只要见着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气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吧。你要是早点死,跑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跟上你爹娘哩。不过记得死远一点啊,别给那家伙找到,他有钱,但是最小气,连一张破草席都舍不得帮你买的,反正以后这栋宅子就归我了。”
曹晴朗主动与裴钱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为爹娘,一次是为了那个某次很久没回来的陈公子。当然,曹晴朗怎么可能是裴钱的对手,裴钱见惯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惯了的,觉得对付一个连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很没劲。但是她只是心里没劲,手上劲儿可不小,所以曹晴朗两次下场都不太好。
此时陈平安带着早已不是陋巷那个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搁放有两张桌子的左手厢房。陈平安让曹晴朗坐在搁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张桌旁,自己开始收拾那些堪舆图与正副册子。
陈平安不曾与任何人说过,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经历像自己,至于性情秉性,其实看着有些像,也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事实上却又不像。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过这些不耽误陈平安离开藕花福地的时候,最希望带着曹晴朗一起离开,哪怕无法做到,依旧心心念念那个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读书种子,能够身穿儒衫,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成为齐先生那样的读书人。更后悔自己走得太过匆促,又担心自己教错,因为曹晴朗年纪太小,许多道理对于陈平安是对的,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便是不对。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自己占据其一之前,陈平安就这么一直牵挂着曹晴朗,以至于在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里,裴钱问他那个问题,陈平安毫不犹豫便说是,承认自己根本就不想将裴钱带在身边。如果可以,自己只会带着曹晴朗离开家乡,来到他陈平安的家乡。
俗话总说泥菩萨也有火气,可在陈平安身上,终究不常见,尤其是跟当时的裴钱那么大一个孩子生气,在陈平安的人生当中,更是仅此一次。
赵树下学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赵树下身上,陈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的影子。初次相逢,赵树下是如何保护鸾鸾的,刘羡阳当时就是如何保护陈平安的。
真正更像他陈平安的,其实是裴钱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种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赌人心,如今又有了一个剑气长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个已经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而是一个名叫蒋去的蓑笠巷贫寒少年。在酒铺边的街巷,每次陈平安当说书先生时,少年言语最少,蹲在最远处,却心思最多,学拳最用心。在几次恰到好处的碰面与对话时,少年都略显局促,但是眼神坚定,这让陈平安决定多教了他那一式撼山拳的剑炉立桩。
蒋去每一次蹲在那边,看似聚精会神听着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脸色,以及与身边相熟之人的轻微言语,都充满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陈平安没有半点反感,就是有些感伤。
没有人知道当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楼前,说那阿良二三事时,少年陈平安为何会泪流满面,又为何除了心向往之,心底深深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羞愧、后悔、无奈。那是连魏檗当时也不曾获悉的一种情绪。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是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求学,是陈平安尽心尽力为他们护道。从结果来看,陈平安好像确实做得不能更好了,谁都无法指摘一二。但是当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那其实才是陈平安的人生的第一场大考,悄无声息,心中拔河。
陈平安希望在那个自称是剑客的斗笠汉子眼中,自己就是齐先生托付希望之人,希望假如出现一个意外,自己可以保证无错。故而那一场起始于河畔,离别于红烛镇驿站的游历,陈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测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设身处地想象一位横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去猜测这位佩刀却自称剑客的齐先生的朋友,到底会喜欢怎样的一个晚辈。所以当时陈平安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思虑极多,这样的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绿水间,当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陈平安的初衷,是为了护送宝瓶他们安然去往书院,是防备那个牵毛驴、佩竹刀的古怪男人对宝瓶他们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事后回顾自己的那段人生,陈平安想一次,便会伤感一次,便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过了,就是真的走过了,不是家乡故乡,归不得也。
偶尔回头看一眼,如何能够不饮酒。
今日剑气长城小心翼翼的蒋去,与当年山水间思虑重重的陈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动作轻柔,看过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识,突然发现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边,寂然无声,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搅先生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旧之气,却依旧锋利的小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要将此物赠送给自己。他当然不至于觉得刻刀是寻常材质,便不珍惜,恰恰相反,先生临时起意的这份赠礼,越是“不值钱”,便越是值得自己珍藏珍重。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站起身。
陈平安伸手虚按,道:“以后不用恪守这么多繁文缛节,自在些。”
曹晴朗笑着点头,却依旧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这才坐下。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这把刻刀,是我当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在大隋京城一间铺子买那玉石印章时,掌柜附赠的。还记得我先前送给你的那些竹简吧,都是用这把小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东西本身不值钱,却是我人生当中,挺有意义的一样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几步,作揖致礼。
陈平安无奈道:“有些意义,也就只是有些意义罢了,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于我有意义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钱,如果你这么在乎,那我还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双,你鞠躬作揖一次,谁亏谁赚?好像双方都只有亏本的份,学生先生都不赚的事情,就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摇头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编织,说不定比师父的手艺还要好些。”
陈平安摇头道:“说学问,说修行,我这个半吊子先生,说不定还真不如你,唯独编草鞋这件事,先生游历四方,罕逢敌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陈平安玩笑道:“按照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的说法去类推,若是编织草鞋也是一门大道,那么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不晓得编草鞋的上五境是个啥风光。”
曹晴朗点头道:“先生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无言以对,转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墙头草不缺,飞升境的马屁精也不缺,这风气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他们带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致连那个身为半个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钱这般无师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这样的风骨啊。
于是陈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终于收了个正常些的好学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有题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
扇面的题字自然显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欢的,却是一边大扇骨上的一行蝇头小楷,好似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见人。字写得极小极小,兴许稍稍粗心的买扇人,一个不注意,就给当作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识却无刻字的竹扇。
曹晴朗合拢折扇,握在手心,凝视着那一行字,抬头笑道:“难怪先生爱喝酒。”
陈平安会心一笑。
竹扇上刻文:“世事大梦一场,饮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梦中人”。
陈平安笑道:“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曹晴朗摇头笑道:“不耽误先生挣钱。”
陈平安随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动清风,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样的人。”
曹晴朗问道:“先生,那我们一起为素章刻字?”
陈平安立即放下折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着笑,拈着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后有些犹豫,轻声问道:“先生,刻字写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没做过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枚印章?”
陈平安心意微动,飞剑十五掠出窍穴,被他握在手中,满脸无所谓道:“印章材质只是剑气长城的寻常物,漫山遍野随便捡的一种石头,谈不上钱不钱的,不过你要是真介意的话,那就刻慢些,手慢心快错便小。何况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好说话,本就不太讲究字体本身的细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点意思到了,就一定卖得出去。”
陈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钱各一方,思量着印文内容,许久没有刻字。
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却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笔”。刻完第一个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气,略作休息,抬头望去,先生还在那边沉思。
曹晴朗低下头,继续低头刻字。
有句话,在与裴钱重逢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与先生说,不然会有告状嫌疑,会被说成背后说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有多不好,就不会清楚现在的裴钱有多好。”
关于久别重逢后的裴钱,其实当时在福地家乡的街巷拐角处,已经风度翩翩的撑伞少年,就很意外。
后来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直到跟着裴钱去了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后来到了落魄山,疑惑渐小,开始逐渐适应裴钱的不变与变,至于如今,虽说还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缘由,至少曹晴朗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会误认为裴钱是不是给修道之人占据了皮囊,或是更换了一部分魂魄,不然为何会如此性情巨变?
就好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少年心细且周密,其实哪怕是离开落魄山后的一路远游,依旧有些不大不小的担忧。
然后就有了城头之上师父与弟子之间的那场训话。这让少年彻底放心了。
只是这会儿,曹晴朗突然有些心虚,说是不告状,好像方才自己也没少在裴钱背后告状啊。
曹晴朗重新屏气凝神,继续刻字。
不知不觉,当年的那个陋巷孤儿,已是儒衫少年自风流了。
陈平安还是没想好要刻什么,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把飞剑十五收归气府,转去提笔写扇面。
曹晴朗抬起头,望向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察觉到了少年的异样,笑道:“怎么了?刻错了?那就换一枚印章,从头再来。只是先前刻错的印章,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收起来,别丢了。”
“不曾刻错。”曹晴朗摇摇头,沉默许久,喃喃道,“遇见先生,我很幸运。”
陈平安哑然失笑,依旧没有抬头,想了想,自顾自点头道:“先生遇见学生,也很开心。”
曹晴朗继续埋头刻字。
陈平安写完了扇面,转头问道:“刻了什么字?”
曹晴朗赶紧抬起一只手,遮挡印章,道:“尚未刻完,先生以后会知道的。”
陈平安笑了笑,这个学生,与当下肯定正忙着溜须拍马的开山大弟子,不太一样。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专注,刻字一丝不苟,心定气闲手极稳。
以先生相赠的刻刀写篆文,下次离别之际,再赠送先生手中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画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写。
“先生独坐,春风翻书。”
酒铺里来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
铺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难得的事情,故而那位俊美如谪仙人的白衣少年,运气相当不错,还有酒桌可坐。
只不过少年脸色微白,好像身体抱恙。
张嘉贞拎了酒壶酒碗过去,外加一碟酱菜,说:“客人稍等,随后还有一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那位客人开了酒壶,使劲闻了闻,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酱菜,抬起头,用纯正的剑气长城方言问道:“这么大的酒碗,这么香的仙家酒酿,还有让人白吃的酱菜和阳春面?当真不是一枚小暑钱,只是一枚雪花钱?天底下有这么做买卖的酒铺?与你这小伙计事先说好,我修为很高,靠山更大,想要对我耍那仙人跳,门都没有。”
张嘉贞听多了酒客酒鬼们的牢骚,嫌弃酒水钱太便宜的,还是第一回,应该是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了,不然在自己家乡,哪怕是剑仙,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门子弟,无论在什么酒肆酒楼,也都只有嫌价钱贵和嫌弃酒水滋味不好的。张嘉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枚雪花钱。”
白衣少年将那壶酒推远一点,双手笼袖,摇头道:“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诈!”
隔壁桌上的一位老剑修,趁着四下酒桌旁的人不多,端着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边,嘴上笑呵呵道:“你这外乡崽儿,虽然会说咱们这儿的话,实在瞧着面生,不喝拉倒,这壶酒我买了。”
少年给他这么一说,伸手按住酒壶,问道:“你说买就买啊,我像是个缺钱的人吗?”
老剑修有些无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这么个初出茅庐拎不清好坏的托儿?老剑修只得以心声问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吧?唉,瞧你这倒忙帮的,这些言语,痕迹太过明显了,是你自作主张的主意?想必二掌柜不会教你说这些。”
果不其然,就有个只喜欢蹲路边喝酒,偏不喜欢上桌饮酒的老酒鬼老赌棍,冷笑道:“那黑心二掌柜从哪里找来的雏儿帮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没与你耳提面命来着?也对,如今挣着了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不知躲哪角落偷着乐数着钱呢,是暂时顾不上培养那酒托儿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们剑气长城从来只有赌托儿,好嘛,二掌柜一来,别开生面啊,咋个不干脆去开宗立派啊。”
说到这里,今天正好输了一大笔闲钱的老赌棍转头笑道:“叠嶂,没说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爷爷就是穷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样不乐意来这边喝酒。”
叠嶂笑了笑,不计较。用陈平安的话说,酒客骂他二掌柜随便骂,骂多了费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骂完了一次就再也不来喝酒的,纯粹就是只花一枚雪花钱来撒泼,那就劳烦大掌柜帮忙记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必须找个弥补的机会,和和气气,与对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摇头道:“我看咱们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却还不至于这么缺心眼,估摸着是别家酒楼的托儿,故意来这边恶心二掌柜吧。来来来,老子敬你一碗酒,虽说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纪,胆子极大,敢与二掌柜掰手腕,一条英雄好汉,当得起我敬这一碗酒。”
大掌柜叠嶂刚好经过那张酒桌,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挤出笑容道:“叠嶂姑娘,咱们对你真没有半点成见,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来着。算了,我自罚一碗。”
被叠嶂姑娘冤枉了不是?这汉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这是得了二掌柜的亲自教诲,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锦囊妙计,只在“过白即黑,过黑反白,黑白转换,神仙难测”的仙家口诀上使劲,是正儿八经的自家人啊。
只是这汉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庄,事后二掌柜都会偷偷分赃送钱,不对,是分红,什么分赃。至于最终会给多少钱,规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说了算,汉子这般的“道友”只管收钱。二掌柜一开始就明言,给多了无须道谢,来铺子这边多掏钱喝酒就是了,给少了更别抱怨,分钱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谁要是不讲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点,黑灯瞎火醉眼蒙眬的,谁还没个磕磕碰碰?
如今在这小酒铺喝酒,不修点心,真不成。不过时日久了,喝酒就喝出些门道了,其实也会觉得极有意思,比如如今在这铺子里的饮酒之人,都喜欢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丝马迹,试图辨认对方是敌是友。
这汉子觉得自己应该是二掌柜众多酒托儿里,辈分高的,修为高的,悟性好的,不然二掌柜不会暗示他,以后要让信得过的道友坐庄,专门押注谁是托儿谁不是,这种钱,没有道理给外人挣了去。至于这里面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会让某些不得不暂时停工的自家人亏本,二掌柜还保证身份暴露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笔“抚恤钱”,同时可以让某些道友隐藏得更深。至于坐庄之人如何挣钱,其实很简单,他会临时与某些不是道友的剑仙前辈商量好,用自己实打实的香火情和脸面,帮着故布疑阵,总之绝不会坏了坐庄之人的口碑和赌品。道理很简单,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买卖,都不算好买卖。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板上钉钉的剑仙人物,岁月悠悠,人品不过硬怎么行?
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话,汉子当时听了还真没脸去附和什么,可前面所有的话语,汉子还是深以为然的。
汉子喝着酒,晒着日头,不知为何,起先只觉得这儿的酒水不贵,喝得起,如今真心觉得这竹海洞天酒,滋味蛮好。
崔东山掏出一枚雪花钱,轻轻放在酒桌上,开始喝酒。
若问探究人心细微,别说是在座这些酒鬼赌棍,恐怕就连他的先生陈平安,也从来不敢说能够与学生崔东山媲美。
世间人心,时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饱,独独喂不饱。
先生在剑气长城这一年多,所作所为,看似杂乱无章,在崔东山看来,其实很简单,并且没有半点人心上的拖泥带水,无非是假物、借势两事。
这与书简湖之前的先生,是两个人。
假物,是那酒铺,酒水,酱菜,阳春面,对联横批,一墙壁的无事牌,《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折扇纨扇。
借势,是包括齐狩、庞元济在内的守关四人,是陈三秋、晏琢这些高门子弟,是整座宁府,是文圣弟子的头衔,是师兄左右,是那中土神洲豪阀女子郁狷夫,是所有来此饮酒、题字在无事牌上的剑仙,是数量更多的众多剑修,是那些所有花钱买了印章、扇子的剑气长城人氏。
做成了这两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别的事。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护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无害于人世,且不谈最终能否做到,只说愿意不愿意,就会是云泥之别的人与人。不想这些,也未必会害人,可只要愿意想这些,自然会更好。
在崔东山看来,自己先生,如今依旧停留在善善相生、恶恶相生的这个层面,一圈圈打转,看似鬼打墙,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忧心忧虑,却是好事。
至于善善生恶的可能性,与恶恶生善的可能性,先生还是尚未多想。当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这个学生,为何在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时,故意要把一件原本简单的事说得那么复杂,让先生为难?他崔东山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也肯定知道他用心不坏,却暂时未知深意罢了。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稳当,慢些又何妨,举手投足,自然会有清风入袖,明月在肩。
利人,绝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给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益世,在剑气长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说要看蛮荒天下答应与否了。
不违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渐进,思虑无漏,尽力而为,有收有放,得心应手。
乍一看,极有嚼头。
先生陈平安,到底是像齐静春更多,还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为何后来又造就出一场书简湖问心局,试图再与齐静春拔河一场,分出真正的胜负?
还不是看中了他崔东山的先生,陈平安走着走着,最终好像与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这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让已死的齐静春无法认输,但是在崔瀺心中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场,你齐静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来挑去,结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个“师兄崔瀺”而已?到时候崔瀺便可以讥笑齐静春在骊珠洞天思来想去一甲子,最终觉得能够“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齐静春自己,原来还是他崔瀺。
谁输谁赢,一眼可见。
老秀才先前为何要将老王八蛋崔瀺,与我崔东山的魂魄分开,不也一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崔瀺知晓他之所念所想,依旧不算全对?
大概这就是臭棋篓子老秀才,一辈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独门棋术了吧。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钱,当然也是老秀才的无理手。
崔东山喝过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酱菜,确实稍稍咸了点,先生做生意还是太厚道,费盐啊。
观道观,道观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关门弟子,观的只是人心善恶吗?远远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恶又如何,他崔东山的先生,早就走在了那与己为敌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实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当然不会小,却依旧不够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还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来的万千可能性,这其中的好与坏,其实就涉及更为复杂深邃,好像更加不讲理的善善生恶、恶恶生善。
这就又牵扯到了早年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当年齐静春再也不愿与师兄崔瀺下棋,就跑去问先生,天底下有没有一种棋局,对弈双方,都可以赢。
当时老秀才正在自饮自酌,刚偷偷从长凳上放下一条腿,摆好先生的架子,听到了这个问题后,哈哈大笑,呛了好几口,不知是开心,还是给酒水辣的,差点流出眼泪来。
当时一个傻大个在眼馋先生桌上的酒水,便随口说道:“不下棋,便不会输,不输就是赢,这跟不花钱就是挣钱,是一个道理。”
左右当时正提防着傻大个偷酒喝,他的答案是:“棋术足够高,可以赢棋,却输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赢了。”
崔瀺坐在门槛上,斜靠大门,笑眯眯道:“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盘无限大,才有这种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当时屋子里那个唯一站着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这个问题有点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齐静春便点头道:“恳请先生快些喝完酒。”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应该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着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结果一喝完酒,就开始摇摇晃晃起身,使劲憋出了脸红,装那醉酒,午睡去了。
此时,崔东山放下筷子,看着方方正正如棋盘的桌子,看着桌子上的酒壶酒碗,轻轻叹息一声,起身离开。
到了宁府大门,手持一根普通绿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轻轻敲门。
纳兰夜行开了门。
少年笑道:“纳兰爷爷,先生一定经常说起我吧,我是东山啊。”
纳兰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爷的学生,却真不知道是个长得好看却脑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爷先前领着进门的那两个弟子、学生,瞧着就都很好啊。
在纳兰夜行关上门后,崔东山一脸疑惑道:“纳兰爷爷明摆着是飞升境剑修的资质,咋个才是玉璞境,难不成是给那万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袭,受重伤了?这等事迹,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传?”
纳兰夜行笑呵呵,不跟脑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见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颗浑圆泛黄的古旧珠子,递给纳兰夜行,道:“巧了,我有一颗路边捡来的丹丸,虽然很难帮着纳兰爷爷重返仙人境,但是缝补玉璞境,说不定还是可以的。”
纳兰夜行瞥了眼,没看出那颗丹丸的深浅,礼重了,没道理收下,礼轻了,更没必要客气,于是笑道:“心领了,东西收回去吧。”
崔东山没有收回手,微笑补充了一句道:“是在白帝城彩云路上捡来的。”
纳兰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白衣少年手中抓过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还是收入怀中好了,嘴上却埋怨道:“东山啊,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跟纳兰爷爷还送什么礼,生分。”
崔东山一脸惊讶,伸出手,道:“显得生分?岂不是晚辈画蛇添足了,那还我。”
纳兰夜行伸手轻轻推开少年的手,语重心长道:“东山啊,瞧瞧,如此一来,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说服了,便转身跑向宁府门口,自己开了门,跨过门槛,这才转身伸手,又道:“还我。”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家伙,准没错,真是那姑爷的得意学生,说不定还是得了全部真传的那种。
纳兰夜行装聋作哑扮瞎子,转身就走。这宁府爱进不进,门爱关不关。
崔东山转守身,关了门,快步跟上纳兰夜行,轻声道:“纳兰爷爷,这会儿晓得我是谁了吧?”
纳兰夜行微笑道:“东山啊,你是姑爷最出息的学生吧?”
崔东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捡了一颗啊。”
一瞬间,崔东山伸出双指,挡在脑袋一侧。
纳兰夜行笑了笑,道:“如此一来,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东山收起手,轻声道:“我是飞升境修士的事情,恳请纳兰爷爷莫要声张,免得剑仙们嫌弃我境界太低,给先生丢脸。”
纳兰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因为那颗丹丸本身,而在于双方见面之后,崔东山的言行举止,自己都没有猜中一次。
只说自己方才祭出飞剑吓唬这少年,对方既然境界极高,那么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或是竭力出手,抵挡飞剑。可这家伙,却偏要伸手阻挡,还故意慢了一线,双指并拢触及飞剑,不在剑尖剑身,只在剑柄。
纳兰夜行忧心忡忡。
崔东山与老人并肩而行,环顾四周,嬉皮笑脸地随口说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学生,纳兰爷爷到底是担心我人太坏呢,还是担心我先生不够好呢?是相信我崔东山脑子不够用呢,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姑爷思虑无错呢?到底是担心我这个外乡人的云遮雾绕呢,还是担心宁府的底蕴,宁府内外一位位剑仙的飞剑,不够破开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剑修,到底是该相信自己飞剑杀力大小呢,还是相信自己的剑心足够清澈无垢呢?到底是不是我这么说了之后,原本相信的就不那么相信了呢?”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
崔东山啧啧感慨道:“气力大者,就总是觉得为人处世可以省心省力,这样不太好啊。”
纳兰夜行紧皱眉头。
崔东山瞥了眼不远处的斩龙崖,意味深长道:“先生在,事无忧。纳兰老哥,我们兄弟俩要珍惜啊。”
纳兰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语。
到了姑爷那栋宅子,裴钱和曹晴朗也在,崔东山便又改称呼为“纳兰爷爷”,作揖道了一声谢。
纳兰夜行笑着点头,对屋内起身的陈平安说道:“方才东山与我一见如故,差点认我做了兄弟。”
陈平安微笑点头:“好的,纳兰爷爷,我知道了。”
裴钱偷偷朝门口的大白鹅伸出大拇指。
崔东山一脸茫然道:“纳兰爷爷,我没说过啊。”
纳兰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纳兰老哥我呢,还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东山一手捂住额头,摇摇晃晃起来,道:“方才在铺子里喝酒太多,我说了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谁……”
裴钱刚刚放下的大拇指,又抬了起来,而且是双手大拇指都跷了起来。
纳兰夜行走了,很是神清气爽。
陈平安瞪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坐在门槛上,道:“先生,容我坐这儿吹吹凉风,醒醒酒。”
陈平安坐回位置,继续题写扇面,曹晴朗也在帮忙。
裴钱想要帮忙来着,师父不让,她便独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门和大白鹅那边,挤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两样之前师娘赠送的物件。
当时裴钱没有与师娘客气,大大方方挑了两件礼物,一串不知材质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对棋盒,一打开盖子,装有白子的棋盒便有云蒸霞蔚的气象,装有黑子的棋盒则乌云密布,隐约之间有老龙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盒里边的棋子更多,品秩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裴钱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底,就该以量取胜。
下次跟李槐斗法,看李槐还怎么赢。
崔东山笑着点头,抬起一手,轻轻做出击掌姿势,裴钱早就与他心有灵犀,抬手遥遥击掌。
裴钱盘腿坐在长凳上,摇晃着脑袋和肩头。
背对着裴钱的陈平安说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钱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东山斜靠着房门,笑望向屋内三人。
裴钱自顾自乐呵。如今她只要遇见了寺庙,就要去给菩萨磕头。
尤其是在南苑国京城时,她经常去小相寺,只是不知为何,她双手合十的时候,手心并不贴紧严实,好像小心翼翼兜着什么。
种秋说,她如今多出了一个已经不是朋友的朋友,当然不是如今还是好朋友的陈暖树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厨子、老魏、小白,而是一个在南苑国京城土生土长的姑娘,前些年刚刚嫁了人。裴钱离开莲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认了错,但是那个姑娘明明认出了身高、相貌变化不大的裴钱,那个有钱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装不认识,好像也并没有说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钱的歉意,因为在害怕。裴钱离开后,背着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种秋,请求种夫子帮她做一件事,种秋答应了,裴钱便问这样做对吗,种秋说没有错便是了,也未说好,更未说此举能否真正改错,只说让她自己去问她的师父。当时裴钱却说她如今还不敢说这个,等她胆子再大些,等师父再喜欢她多一些,才敢说。
曹晴朗在用心写字。
很像一个人,做什么事,永远认真。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么事情其实可以不较真,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为何当个走东走西的包袱斋如此认真,在这份认真当中,又有几分是因为对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曹晴朗的人生苦难,与先生并无关系。
很多事情,很多言语,崔东山不会多说,有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弟子们,听着看着便是。至于先生,这会儿还在想着怎么挣钱吧?
屋内三人,在某件事上,其实很像——那就是父母远去“他乡”再也不回的时分,他们当时都还是个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后是裴钱,再然后是曹晴朗。
屋内三人,应该曾经都很不想长大,又不得不长大吧。
崔东山没有走入屋子,只是坐在门槛这边,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上。独自一人,难得偷个闲,发个呆。
突然,陈平安一拍桌子,吓了曹晴朗和裴钱一大跳,陈平安气笑道:“写字最好的那个,反而最偷懒!”
曹晴朗一脸恍然,点头道:“有道理。”
裴钱一拍桌子,呵斥道:“放肆至极!”
崔东山连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过门槛,嘴里应道:“好嘞!”
陈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钱旁边,微笑道:“师父教你下棋。”
裴钱使劲点头,捧起棋盒,轻轻摇晃,道:“好嘞!大白鹅……是个啥嘛,是小师兄!小师兄教过我下棋的,我学棋贼慢,如今让我十子,才能赢过他。”
陈平安笑容不变,只是刚坐下就起身,道:“那就以后再下,师父去写字了。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把小书箱搬过来,抄书啊!”
裴钱“哦”了一声,飞奔出去,很快就背来了那只小竹箱,却发现师父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裴钱在门口一个蓦然站定,仰头疑惑道:“师父在等我啊?”
陈平安笑道:“记得当年某人拎着水桶去提水,可没这么快。”
裴钱的神色有些慌张。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师父与曹晴朗,那会儿都能等你回家,如今当然更能等了。”
崔东山抬起头,哀怨道:“我才是与先生认识最早的那个人啊!”
裴钱立即开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转头望向门口,只是微笑。
裴钱立即对大白鹅说道:“争这个有意思吗?嗯?”
崔东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道:“大师姐说得对。”
陈平安一拍裴钱脑袋,吩咐道:“抄书去。”
最后反而是陈平安坐在门槛那边,拿出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屋内三人,各自看了眼门口的那个背影,便各忙各的去了。
陈平安突然道:“曹晴朗,回头我帮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头道:“先生,学生有的。”
陈平安没有转头,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弃的话,对面厢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点头道:“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气死人。”
裴钱写完了一句话,停笔间隙,偷偷做了个鬼脸,嘀咕道:“气杀我也,气杀我也。”然后裴钱瞥了眼搁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竹箱就只有我有。
陈平安背对着三人,笑眯起眼,透过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还是好喝,如此佳酿,岂可赊账。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拍打膝盖,喃喃自语道:“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崔东山微笑着,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
曹晴朗也会心一笑,跟着轻声续上后文:“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裴钱停下笔,竖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不晓得师父与他们在说个啥,书上肯定没看过啊,不然她肯定记得。
裴钱哀叹一声,道:“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陈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阳春面可以不要钱,这臭豆腐得收钱!”
接下来两旬光阴,裴钱不太开心,因为崔东山强拉着她离开宁府四处乱逛,而且身边还跟着个曹木头。
三人一起逛过了城池大街小巷,去远远看了眼海市蜃楼,然后就一路南下。大白鹅还喜欢绕远路,经过一栋栋剑仙住过的宅子,这才去了城头,还是徒步而走。若是师父在,莫说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师父不在,裴钱就几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东山没答应,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没这意思,只是当哑巴,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势单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宁府里安心修行,就像种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场那边缓缓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几个时辰。所以当崔东山敲门喊他出门时,曹晴朗就想拒绝,毕竟先生专门为自己挑选此处作为修行之地,不可辜负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东山摇摇头,意思很明显。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应下来。崔东山让他记得带上先生赠送给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带上了这根陪着先生走过千山万水,走过足足半座北俱芦洲的行山杖。崔东山自己也有,只是寻常绿竹,却又不寻常。裴钱那根行山杖,相对材质最佳最值钱。大白鹅道破玄机后,才让裴钱放弃了背上小竹箱出门的打算。
在城头上,他们一行三人中走在更高处的曹晴朗望向崔东山,崔东山笑言:“在这剑气长城,高不高,只看剑。”
曹晴朗这才放弃了跳下城头落在走马道的念头。裴钱走在靠近南边的城头上,一路上见过了许多有意思的剑仙。有一位彩衣剑仙在散步,有剑却不佩剑在腰,剑无鞘,剑穗极长,剑穗一端系在腰间,长剑拖曳在地,剑尖及锋刃与城头地面摩擦,剑气流转,清晰可见。裴钱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崔东山与裴钱笑言,多看看无妨,这是在浩然天下难见到的风光,剑仙大人不会怪罪你的。
裴钱这才敢多看几眼。
那位彩衣剑仙只是低头沉思,果然不计较一个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计较三人走在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