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晌时分,杨六水家的院落,忙碌的人影和飘散的炊烟混在一起,充满了浓郁的生活味道。
特意打扫干净的小院,角落的鸡窝都换了新稻草,看门的黄狗也难得洗了澡。
小院正中的黄漆方桌,属于上了年月的老家私,有几处都掉了漆。方桌今天从正屋被抬出来后,擦得锃亮。这会,桌面上已经摆好了碗筷菜碟。
菜碟是用青花碗罩着的,防止里面的菜肴跑了热气。
青花碗罩住了菜,却罩不住梅子酱鸭和红烧肉的香气。杨家大小子一年到头也闻不见如许多的肉味,自打菜碗上桌,他就不住围着桌子转悠,口水都流下来了。
最终,大小子没能忍住基因里镌刻的对蛋白质的原始渴望,偷偷掀起碗,准备偷一块肉吃。
大小子的企图最终还是失败了。伴随着响亮的“啪”声和“哎呦”声,大小子被提着酒壶的杨六水抓个正着,扇了后脑壳。
“没出息的东西,成日里饿死鬼投胎。老子平素也没断过你个讨债鬼吃喝,就敢往待客的桌上伸手!”
杨六水吼到这里,酒壶往桌上一放,就弯腰熟练地脱鞋准备抽人,大小子则是熟练的按照套路开始逃跑。
杨嫂子是个个头矮小的和善女人。
见到惯常一幕,她急忙上前拦住自家男人:“大过年的新衣小心扯了,莫要置气。”
完事她又拉过儿子,在灶台上找了一点零碎肉骨盛在碗里,心痛地看儿子大口塞肉吃。
被女人制止了“暴行”的杨六水,也就顺势下了坡。他小心掸了掸身上新衣服的灰尘,嘴里嘟囔着,一屁股坐在桌前长条板凳上,伸手准备给酒壶倒酒。
就在下一刻,杨六水拿着酒壶的手臂停住了:门口不知何时,侧身站着一个微笑的年轻人。此人背靠木门,不声不响的,看来早把他教训儿子的一幕看完整了。
“哎呦周哥儿!”
杨六水一拍大腿站起来:“来了也不进门,没得看老哥笑话!”
年轻人笑嘻嘻踏进了门槛。
走近了,就能看出年纪。这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四五岁样子,面相温和,看上去还有点憨憨厚厚。只是偶尔眼珠一瞥,会露出一丝掩藏很好的灵动来。
这年轻人个头不高。他穿一套八成新的细布长袍,戴着个软布幞头,脚下是厚底布鞋。乍看过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明人。
“你这哥儿,来就来了,进自家门还带什么礼物!”
从年轻人进门起,杨六水就是一脸喜色。他嘴里一边埋怨,一边拽着来人的胳膊就要请他上座。
被称作周哥儿的人,自打进门后就笑呵呵的。这会他推脱着放下手中提的礼物,然后先是躬身给杨嫂子拜年:“小弟见过大嫂,给大嫂拜早年啦!”
杨嫂子乐得合不拢嘴。
紧接着,周哥儿又从袖笼里摸出一个红包,塞给一旁早就满脸兴奋满怀期待的杨家大小子。
“还不快与你叔磕头拜年!”
杨六水这时化身慈父,满脸慈祥,爱惜地又轻轻拍了大小子后脑勺。
一番见礼客套后,周哥儿才和杨六水两人拉拉扯扯地坐在了黄漆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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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六水口中的周哥儿,本名叫做周乙。
4年前的那天,恰巧也是小年。当时还是货郎的杨六水,早上出工,在自家门前发现了一个晕倒的人。
近前仔细一看,发现此人衣衫潦破身型佝偻。不过拨开散乱的头发,却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再一摸额头,好家伙,烧得烫手。
对于杨六水这样一个起早贪黑走街串巷的货郎来说,似这种病倒的穷人他见过太多。按道理,他是不用管这件事的......用不了多久,最多一半天,这个发着高烧的人就会自然死掉,然后被城中无时无刻不在巡视的收尸人拉去化人场烧掉。
再说了,杨六水通常也管不起。他这种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苦人家,压根没有任何资源去多管闲事。
可当天杨六水的心思,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其一,此人是倒卧在了自家门前。任由其这般躺卧的话,自家拍屁股出门做买卖,留下家中妻儿,未免进出不便,有些不妥。
其二:杨六水看到此人年轻的面庞,不知为何,莫名动了一点恻隐之心。
如此,杨六水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打开门,喊来自家婆娘,两人一同使力,将这个倒卧在地的年轻人抬进了院中。
对于一个发烧兼昏迷的病人,杨六水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家中贫困,既无药石,请不起郎中也抓不起汤药。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女人打来温水,给年轻人喂了几口。
再之后,杨六水出门喊来了一辆驴车。
支持杨六水如此这般动作的,其实还有一个隐藏的重要原因:就在不久前,广州城南,渡船过珠江海南岸,新近开了一处大工场,热闹无比。
杨六水是货郎,哪里有人群聚集他就要去哪里,所以几天前他就过江去那处大工场做过买卖。当时听闲汉讲,大工场是日前平了海匪的总兵大人出银子买下的地,准备起官宅。
杨六水不知道这么大的一片土地要起多大的官宅。他只知道,这处人山人海都在喊着号子的大工场依旧缺人,貌似那位总兵大人很有钱。
缺人、有钱是有依据的。
当日杨六水做完买卖正要回家,被穿着黑衣,手持刀枪的健壮“家丁”给拦下了。
杨六水以为这是惯常来收地皮费的,于是赶忙点头哈腰准备掏钱买个脸熟。
没成想,这家丁和蔼的很,打问几句后,便放他走人。不但如此,家丁临了还有言语给他:“老哥回去后给街坊们传一传,有亲戚朋友要来上工卖把子力气的,这头都要。做饭的也缺,男女老少不挑拣,乞丐叫花子也成。”
最后,家丁还掏出十几个上好的铜钱,言道是劳什子“宣传费”,扔进了杨六水的货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