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之声喧天。
天穹晚霞之色交辉而映,河边已然是一片熙攘。
继而,鼓声锣声停息,烟火升入空中。绽开、奔放,在尚未覆盖上夜色的空中,色彩被稀释,炸开的亮光好似也只留下了白色。
地上随后又铺展开了红色的百子炮。噼里啪啦,弹裂一地的红色碎纸片有着节庆的喜庆,也有着红色的庄重。
人群早已在两侧守候着、围观着。有大人,抱着或牵着小孩的、评头论足的、也有只是驻足静观的;有小孩,吮吸着手指的、掩着双耳的……
这种热闹时刻,倾向于一同凑上这热闹的人总是在大多数。妖亦如是,哪怕这是由人类先行发起的热闹,也是不容错过的。
正是因此,今日的夜幕尚未开始正式掀起,西桥头处的指示牌却较平日里不同,早早地便显出了其人类所视不到的真态。
“哐当……”桥上突然传来一声拉长的声响,听起来有些近似车辆驶过铁轨的声音。
随后又是一声沉闷、极富厚重感的“砰~”,也从桥上传来。在这一瞬,妖气爆炸般地四溢而出;以桥为中心,空气开始了颤动,一浪一浪,肉眼不见的气波漾开了三层后,才如平复下的涟漪般消散了。
河边的人群中,个别尚幼、灵心未泯的小孩子疑惑地往桥的方向望了几眼,虽然想看之物早已被人墙挡住了视线;还有几个随同大人一起来凑热闹的襁褓中的婴儿,把捏着的小拳头凑到嘴边,眉头皱起,已是将哭之态。
除此之外,人群并无其他任何异样。倒是混杂着的犬类敏感地,都不约而同地朝着桥处露着犬牙、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
不过这来自孩童或狗类稍许的反应,也是稍纵即逝。不是因为桥上涌出的妖气散了,也不是因为敏锐者后续便没有再察觉出了异样,只是很快便习惯了而已。
正如同身处在沉沉夜色中,四下密布的妖气,八方可见的妖异。既在夜中行走,那就必然得去习惯、适应黑夜的深沉、与另一方隐世张扬舞爪开的肆意。只是今天的“夜”来得过早了些而已。在未真正入夜的傍晚,“夜”中才会如此诸多的妖气、妖异也开始庆典式的活动。
“哎呦呦……刚巧能赶上开头!”
“肯定能赶上了。可都是安排好的。不知道今年人类邀请的戏班子,唱功如何?”
“人类还真是每次挺周到的,都帮我们排好了椅子。哈哈哈……”
……
“这人类摆放的椅子,虽说为了他们自己,不过也一并为吾等准备了。也煞是不错啊!”
……
人声鼎沸着,百子炮后没多久便开始了散开、分离,不再是密密麻麻紧贴着聚集。前一日刚搭建落成的戏台前,很快就被坐得满满当当。
而妖声也是不亚于人声的沸腾。
本就同人类可以同一地方、不相干预地共在一处;戏台前的景致也是因此,同一方地却有着两番的情景。一个视角看去是坐满了期待地静待戏曲开唱的人类;另一个视角则是座椅上满是各色的魑魅魍魉。
开唱的时间终于到了。戏台之上,帷幕缓开,裙袂翩跹而出。
只水袖一甩,娇羞之态尽展其华;长枪一刺,英武之姿自不必言说。
男腔醇厚阳刚,女腔则缠绵婉转。
唢呐锣钹,拍板堂鼓,乐师有着老茧的手灵巧地拨打着乐器。乐师都是中年样貌,看似粗糙,但那奏出的管弦击打之乐,却丝毫没有糙感。随着戏子的一唱一动,熟练地切换着节奏:或如万马奔腾而过,或有四面楚歌之意,或如闺阁小叙,或又大义慷慨。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沉了许多,橘黄的灯光纷纷随之亮起。台下的观众,紧随着台上的节奏也已起劲了有一会了。
这头是侬音软语、高昂又起的越剧戏腔;另一头则是沿路分设两旁的小摊铺,其间远传而至、未曾间断过的买卖吆喝之声。不似台上有着扬声器加成的戏曲般,响亮到足以盖过其他任何声响,这从临时组成的集市间传来的声响,却是甘愿做着默默无闻的配乐。
“钱老婆子,这呢,这呢!”观众中,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本就嘈杂一片,戏声、吆喝声、行人路过的讲话声,她这刻意压低了、以免打扰附近其他观众的招呼声就更显得微不足道了。
本在张望、寻找着什么的钱婆婆,急忙匆匆赶到呼喊她的这人处。倒不是听到了招呼声,是看到了她挥舞着手打出的招呼手势。
“你怎么来那么晚呢?快坐吧,我可是特意帮你留了。要不然保准你也没位置,跟其他那些得站着听戏的人一样。”
说话的人也是一老妇人,脸上沧桑之意尽显,但风霜间也透着些红润之色。头上一独髻挽起,一根朴素到极致的黑木发簪叉在其间。发丝早已花白,一对比,这发簪反倒显得极为显眼。
她招呼钱婆婆落座的话语语气间还别有一份自豪。都说老来行为若返童,那份自豪便有些许孩童渴望得到大人的认可、承认、表扬之感。
“谢谢了啊。”钱婆婆在紧邻那位老太太右手侧的空位上坐了下来,笑着去手中拎着的布袋子里拿找什么,“来。知道你喜欢吃糖果。刚才我过来时,看到有家小摊铺上手工做的龙须糖不错,就给你捎了点。”
“哎呀……你真是太客气了!那我就不客气了,钱老婆子。”老太太欣喜地赶忙接过牛皮纸袋子装盛着的龙须糖。脸上早已是笑逐颜开,仿若婴儿突然开怀而笑的敞亮。
老太太立马拿出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头。甜味一下便从舌间缓缓融了开来,笑意却融化不去。她的目光已落回了台子上正唱着的戏子身上。她眼周的纹路深深皱起,是小小龙须糖所带来的幸福感所带起的;瘪薄的嘴唇内,有含在口中的甜味淡淡的散出;嘴角始终是那如钩月的弧度,微笑不散。
钱婆婆看了看她的样子,也是被感染起了笑意。只是钱婆婆的笑中,竟有着欣慰和慈爱。
相识了数十载的老友了。明明跟自己一样,也到了被称为老太婆的年纪,此刻她的笑却更似孩童。有着孩童的纯粹,有着孩童的简单,有着孩童的无欲无求。返老还童啊……也许返老还童,不止是这外貌,更是内里吧。
钱婆婆笑着俯下身,又去自己那放在地上的布袋子里头拿出水杯来喝了几口,便也集中精神到了戏台上。从小便喜听越剧,偶尔忙活时,也会不自觉哼出几句。这么看戏班子现场唱的,一年也就那么个一两回,可得好好珍惜。前边家里头有点杂事处理,已经错过了开头,后面唱的可不能错过了。
这么想着时,另一个念头不自觉闯入了钱婆婆的思绪中。也许……这是自己这一生能看到的最后一场了吧……
眼角不自觉地一星泪花闪了出来。钱婆婆小心地用手指去点了下,身旁专注于看戏的老友依旧发现了她的动作。
“怎么了,钱老婆子?这戏,可还没到哭的部分呢。”方才帮钱婆婆留座的老太太有些不解,关切地歪过脑袋来问着。
“没……没事。可能有些沙子迷眼了。”钱婆婆笑着回应道,这会没风,这借口自己也马上意识到了蹩脚,她立马又改口了,“可能不是沙子。应该是小飞虫,不小心飞进眼了吧。”
“我带了扇子来的。来,扇扇。可以赶赶小虫子的。今晚热倒是没那么热呢。”
钱婆婆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蒲扇,轻缓地摇了起来:“好,谢了啊。”
“我俩就别客气了嘛。要不要也来点龙须糖。”
“不了。你吃吧。”钱婆婆说着,倒有些羡慕这位远不知自己生死界限在何处的老友。
不知道生命将熄,便不会不想,也是种幸福啊。那位汐侯大人没明说,只提了需要自己的生命为药引,剩下的时间便会不多。但钱婆婆有感,没明说恐怕多少也有些顾虑了她,恐怕是迈不过今年这个年喽。
台上依旧演得如火如荼,台下也是阵阵掌声四起。
“这戏班子虽然不是出名的,唱得倒还是挺传神的嘛!”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钱婆婆右侧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