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蔓延开的“静”字,都是由这巷子起、入到髓中去的“静”,但水璃眼中,白日里头的、跟这夜色里头的,还是有着全然不一感的。
说不出具体区别在哪,只是有这种确信又模棱的感觉。
逢魔已过,却夜尚未至深。
整个空气都似深蓝。若这巷间之景是宣纸之上随意勾勒出的几笔线条,此刻的颜色,便是被从天而落的一笔渲染上的蓝。
一个“蓝”字,可以引申诸多:深蓝、浅蓝、天蓝……不一而足。就算是同一个蓝色下的细分,大概也因着浅淡几分的把握不同,层层叠叠,可以层叠化成诸多的细分,叠出一个小千世界来。
这会这巷子的深蓝,本质的深邃不变,但也是调吸进了不少的水的模样。也是因此,透过这色调而染的空气看去,围绕着井边坐落的这些台门轮廓才能依然看得如此清晰。
应是白为主的墙,斑驳在墙上的痕。青瓦的顶、青瓦的檐,檐边相对的地面上一排雨水经久淌落刻起的深色。
老旧的木门,于住于此处的人而言,也算是有些年头了的。虽说跟自己比起来也不过那么久,但若真去回忆依稀记得的当年装上时的印象,却也感觉确实有点日子了。
水璃正赤足站在水井石壁一侧的井栏上,双手垂于两侧,不言亦不语,只静静地看着这熟悉的景色。
水井往上,于地面相连处,除了石阶走下那方,另外三侧都有着这样较地面高出了二十来公分的井栏。
就算是最常能见到的圆口水井,没有这般石阶可通往水中的,地面之处也总有高起的井栏。于这点来说,这处也有类似的井栏倒也不足为奇,还能防些爱乱跑的小孩子万一不小心误落水了、扰了自己的清净。
但这井栏,水泥而筑,却也是水璃极不喜的。这会赤足站在上面,吸收了一整个白日的热气仿佛正趁着夜晚来时想一股脑散尽般,热烫烫的。
以前,不确切的好早前,也有这井栏。但那时这高起的井栏,却是同现今的完全不同。是一如这嵌入进了大地中的石阶、石块一道,也是石头的。只不过是更细小些的石头,就跟现下依然保持完好的巷子入口那一段石子路的构成那般大小的石头。
石头堆砌成形作栏,赤脚在上面走着时,印象中总是带着份清凉,是跟自己这井水极为相衬的凉。
果然,世事在变。
什么时候变成的水泥井栏,早就记不清了。大概也是时间久了渐渐习惯了,但这会足下的烫意提醒着水璃,一切都在变。
没错一切都在变!看似再熟悉不过的事物,却一直在变化。
变了的井栏,幸好也就井栏这小小一部分,要不然自己是必定会不悦的,虽然大概哪一天也终会变吧。
还有变了的台门、变了的里面住着的人,就连窗户内透出的光也早已变了。以前,可不是现在这种晕出的电灯光,大概是要显得更昏暗些,更有些灯影摇晃感的光晕。
也是,就连这夜幕的蓝,毕竟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今日的蓝,跟昨日的蓝不同。不一样的蓝……
那鱼的蓝……应该算靛蓝吧。
水璃转了个身,不再是一动不动的模样。还是在散着热度的井栏上,但张开双臂,平衡着踮起脚尖在上面极为认真、又显慢悠悠地走着。原本有些木木然、平静到若一潭死水般的表情,一下也舒展了不少。
从白天见到陆筱颖带来的那条鱼开始,她心里就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憋在心里发闷发慌。要是按照人类的习惯的话,这种时候大概是得找个好友好好聊聊,以解心中闷慌的。第一个想到的,果然还是潇。
但,要怎么说呢?有的事,可说,有的事,还真只能是暂不可说。
山同水,相依相存。放在这里也是如此。
两边一直相处极好,可以说毫无间隙。这层大概同汐侯大人也有关系吧。无论是他同老山主间的情谊,还是现如今同墨泽大人的关系,都足够让这小镇平和的一面持续地维持下去,仿若从没有山与水之分的界限。
虽说确实是这样,但今天却头一回发现,这中间的间隙或许无,但界限却并非无。
那尾鱼身上能感受到的气息,分明就是安臾的。既然蓝鱼便为后一世的安臾,那前一世的安臾是如何归于泯灭的,必定是有些事的。
这种事,汐侯大人都只是送了鱼安置在那人类小丫头处,未曾来跟自己提起过的,必定是有他的考虑,知悉的人尚不多的。自己又怎么能因点自己的小憋闷就跑潇那去呢?跟潇是肯定无关的,但要是万一真跟山那边也有关联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自己把自己的情绪消化在自己心里吧。
也怪自己。明明跟安臾在一个镇上,还那么迟钝。连他出了事态都不知道,还没远在泓汐的汐侯大人先晓得。
便是这种无法说出的憋闷,让水璃如凝滞的人偶呆呆地立在井栏上感受足下的热许久。看夜幕临、又灯光上。这会,心中的郁结终于,已经几近散去。
踮起脚尖走在水泥的井栏上,突然感觉这热烫烫的感觉也没那么讨厌,或许也是被蓝色的夜降下了不少的温度了吧。
“反正变才是常态,纠结什么呢?”
刚巧走到了下石阶侧的井栏那,水璃一个小跳轻跃到了地面上。短短须臾光景,就在赤足将踩及地面之际,清水凭空而现,分别裹着水璃的双脚。待双脚真踏上地面之时,也是由那清水直接触碰的地面的。
但清水触地的瞬息,水不再为水,却已化为一双刚好贴合水璃双足的拖鞋。虽说是拖鞋,但也同她那一身惯常的襦裙相衬得古意盎然,若不是后跟处为空,初看并不会觉得实为拖鞋,更若一双有着精致绣花的翘头履。
踏实地踩在地上,水璃双手微提起裙裾,低头看着熟悉、却也好久没有这么切切实实踩着过的巷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
微风穿巷而过,把裙裾上刺着的蛱蝶吹得翩跹若活。
大概是过于熟悉了,就在眼前,反倒会忽略一些什么。比如这巷子的路,明明大部分的日子都在这沂竹镇,大部分的时间也同这巷子一起,每次出出进进,却都习惯了如这风般匆来亦匆往,还真太久没有这么踏踏实实走过这路了。
反倒是那些没有妖力的人类,没法直接在空中悬浮或飞走,却是每一日都脚踏实地地走着、看着,虽说或许他们也未必自知这份日常中的平实是多么难能可贵。
走了几步,熟悉的感觉就已全然回归。水璃放开本提着裙裾的手,双手于背后交错,闲庭漫步似地朝巷子外走去。
这镇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古老的玩意也算是保存得多的了。巷子、台门、物什。
但也只是相较而言的某种程度。若是从自身时间线上来看,或是单从这个时间点上、这些保存尚好的玩意所占镇子的份额来说,却也不多。
也正因此,整个镇子上大多的路面也同现如今其他的大部分镇子无异,也是水泥、沥青之类的。像这条巷子那样,石子铺就,石间泥土尚可见的,现存的也并不多。
这儿的也就这巷子路算是保留尚好的,要说整个片区都保存完好的,还是安臾那片吧。后竹塘。一大片扩散而开,整片的都把过往的时光细细折叠珍藏。
好久没去那儿了吧。那一片,自己倒还是蛮喜欢的。但喜欢是喜欢,终归不是自己的地界。不是自己的,再钟情,也宁可回至自己的这方小天地内。
是好久没去了。
就跟……也好久没有去见过安臾和阿沵了一样……
过于熟悉的,反倒容易忽略;越近的人也越容易忽视了。
如此思着时,已至巷子口。前方是同巷子垂直而设的水泥路面,同方才走过的石子路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路灯晕黄,水泥的地面也随着晕出了些暖黄之感。
刚迈出了一步尚未落下的步子,水璃又收了回来,站在昏暗口子处回首而视。
夜色的蓝已沉淀更多。沉淀得足够快,也沉淀到只是肉眼视去有些深到发黑。
沿巷笔直看去,水井未到、有右转口至那名唤陆筱颖的丫头的家所在台门的那交错之处,左侧的墙上唯一盏外接出来孤零零的灯,喇叭口的外罩下也是晕黄的光,但相较水泥路这边的显得微弱了太多。
“确实……变了好多呢。”水璃不免轻声感慨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