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异,墨泽不是会轻易置之不理的。再去一次那一幕,他也知道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但反正,多看一回,除了时间,也没额外消耗什么。倘若连时间都不愿给,却又想有所获的话,也未免太贪婪了些。
音起,记忆的虚景重临。
他已有些习惯了,初始时或许尚离“置身其间”这一说法有着丝许的距离差,主要是视线平行度之类上。但每次都是很快就得到调整,很快,宛若他本来就置身在记忆虚景所现的那真实一刻、那真实一地般。
清冷的月,清冷冷的月光。孤星相伴。
地上有落叶,为袭面冷风所卷起。
但是,这一回却同先前已看过的两回都全然不一了……
若停滞了此方街道的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照理早应能见到吟着蒹葭一曲走过来的梦溪了。可是,这次……
等了许久都还是那无人、唯清冷月色的街道。
地上那几片不多的落叶,被风吹起,又落下;再被吹起,再次落下。除了每一回落至的位置有了些变化外,简直就如进入了无尽的循环中。
这是墨泽完全没想到的。弹奏继续,无变生;换一个音调,试图退出虚景的展现,却又是徒劳。
进退两难,便是如此。大概幸好的事情,便是,此处只是幻境中,而且是没有“四面楚歌”的幻境中。否则,这两难还真是有些许麻烦。
既然暂且无解,那……弹奏也无意义。这一晚,虽不知幻境之外是否已有了将要天明的意思,但凭着估计,也是差不多一晚了,一晚的奏曲,以心意寄梦溪来说,也已足够。
这儿既有异,也不再需要琴音来维续这记忆的虚景了,与其空奏,还不如停下弦来看看这幕记忆里能不能寻到些什么线索。
于是,此曲尚未终,音却戛然而止了。
然而,墨泽刚一停下弹奏,尚未起身来,随着曲调因奏者的因素而半途被截,街道的空气也陡然间变了。
白蒙蒙的寒雾瞬息起,又瞬息浓。
空气也较先前来得更为潮湿。雾蒙蒙间,这空间仿佛随意一处的空中稍一拧就能拧出水来。
两侧房屋尽掩在寒雾间,若隐若现时,恍若较先前一览无遗时离得更远了。或者说,是街道来得更宽了。
月色倒是依旧,一星一月,只是在这会的街道中,月光洒下的威力已弱了好几分般。
墨泽原为盘坐于地的姿势,周遭有变,他就索性保持着不动了。以不变应万变,贸然有所动作,恐怕反而会处于被动状态。
当然,他也不是空维持着原先姿态不动的。
形是不动,但从其手上就能看出,他是为可能会到来的突如其来,做好了随时准备的。毕竟,放松状态下弹琴的手,和此刻紧绷状态下的,同一双手,也可是有着明显差异的。
“还没奏完的曲,就这么半途断了,倒有些可惜了。琴音虽凄,跟这街道一样,但却着实好听呢。”一个女音响起。音是由远而近的,还是迅速靠近的。说到尾处时,已是贴在墨泽身畔语了。
但一听到这个声音,墨泽的绷紧状态却一下松了。
知道这里本不应该出现这同自己说话的语,也本不应该能在这见到能跟自己说话的她,但这话音……就算知道再异常,也没法以应对“潜在敌意”的状态来面对。
说话的女子,已在墨泽身侧,冰冷冷的寒气绕着其身,也因此绕在了紧挨着的墨泽身上。
女子的手穿过了斫琴的屏障,轻抚着琴头那圆玉的装饰。
“真是一把好琴。”说时,纤手一指轻拨了琴上一根琴弦。
音,饱满悠扬,沿着街道扩散,仿似尚有回音。大概也是这寒雾起时,街道也若扩宽了,所带来的空旷感所使然吧。
“梦溪。”墨泽依然没有动,来者是梦溪,那份警觉早已散得彻彻底底,话间也尽带着他刻意压制了的柔情,“你怎么会在这?”
“我……”纤指再随意地拨弄了几下琴弦,拨出的声随意却又极富音律,“不在这,还能在哪呢,墨泽?”
墨泽始终未转头去看梦溪,那种浑身所散的寒凉之气,已让他足够确信,她不是他所知的那个梦溪。但,她又确实是梦溪。
不愿转头去看,当然是因为怕看到真相。因为已经猜出了,恐怕这个梦溪是这一幕记忆中本该出现的那梦溪的样子。梦溪,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样子。
记忆为何不再只是记忆,他暂且不知,仅知的,是那被什么揪着的心,让他不愿转头去看这份真相。
还有一点,是他更为疑惑的。倘若说记忆不再纯粹,不只是储存的单纯“亡魂”似的过往,已能够影响现在的话,那……这个梦溪……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在墨泽印象中,梦溪,这名出现在他轨迹中时至今,他可还是头一回、在今夜、才见到这一幕记忆中的梦溪。血红的瞳,全然不似那往常古画中走出模样的梦溪。
而相对的,“墨泽”这个名,对于梦溪来说,更是已封存起了这些过往后才首次听闻到的才对。按照时间线来说,就算这记忆中已有名堂,但这儿的梦溪,照理也是应该不认识自己的。那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的?
还是说,她早已越出过这幻境?在汐把那莲交给自己之时,这里的梦溪,就早已经摆脱了“只为记忆”的束缚吗?
梦溪一手轻抚那琴头圆玉,看得出她对这琴有些欢喜。另一手,在琴弦上移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短短几下的曲调,却同这词极为相衬。只是,吟唱声中缺了丝什么,被那仿若看淡了一切的空荡荡所覆盖。
“是在好奇,我这个梦溪是怎样的存在?又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吗?”梦溪停了吟唱,插了这两句。
随后又是浅浅的吟唱起,但,换了词。
“蒹葭于何,不过烟火,魂亦渺渺。一水何存,伊人又为何。”
分不清是梦溪临时起兴的吟唱,或是,这几句大概已念叨有几回了。不过,也就这几句,随后便不再吟唱,只是专注地奏着那琴。
琴音灵动。若不是就在眼前,大概是联系不上这琴音,是方才吟唱者同为的。毕竟,唱声中,那份空荡荡之感愈听愈加浓,就彷如那已去的芦苇群,烧尽之后,除了沉沉死气,也没余些什么了。
看着这样的梦溪,墨泽有些不知所措,但那份心头被揪着的感确是真切。
“梦溪……”
墨泽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停下弦间弹拨的梦溪,伸出一指在他嘴前做的噤声手势给制止住了。
梦溪冲着他笑起。
不是那个梦溪。眼前的伊人,是血红血红的双瞳,半边皲裂的脸。
但又是那个梦溪。容不盖其颜,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个梦溪。
而这一个梦溪,这一幕记忆所处的街道,也是陆筱颖误入见到过的。在那一个误戳入了的水泡泡中。当然,她所见到的街道,是这儿尚未生起寒雾前的街道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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