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烟袅袅,若翩跹于这一方室内的仙子。自然是看不清其容颜的,但仅凭这似虚无、似缥缈的烟姿,就已能臆想而出,这样一位由檀香香烟而起的仙子,必然是美貌不可名状的。
而说是室内,这一方本应为显世河边的一处房子的房间内,抬头而望,却又能直接看到此刻夜色之中的苍穹、苍穹之中的夜色。
当然,若是到了房间外去看,那这唯妖异眼中可见的亮着的窗户内,还用多想,当然是个有着顶和四壁的“室”了。
琴音也正是从墨泽的这处室内悠扬而出的。每一个音落,若雨落,点滴击砸中了室内的地板一般,地上是一汪泉的涟漪荡开。
烟不惊扰佳人,这以音所化的“雨”更不会惊扰此刻闭上了眼、小憩去的梦语。
何曾惊扰,有音有香入梦,岂不美哉!更何况的是……
仿若已入梦中去了的佳人——梦语,其嘴角于那“梦”中微微扬起。
小小的弧度,在墨泽看来,必然是梦语正在美梦之中。
庄周梦蝶,此境为真,亦或彼境为真,或许对于梦中之人来说,现实未必就是其想要的真。
墨泽看着,轻柔弹奏着琴的手未停。就算佳人眠去,他依然还是想亲自为其弹奏,而不是单纯以妖术来轻松控制琴弦。
只是,他那双藏了青铜色的眸从梦语身上移开,望至了另一处下。随其视线所移,待再收回至正小憩着的梦语时,一块小毯已是凭空出现于了梦语上方,随后轻轻落下,覆在了佳人之上。
高山流水,遇一知音便已难得。许久未弹奏的琴,再次而启,不管梦语是否便是那知音之人,对于墨泽来说,都有着交杂的情绪交错而缠。
有喜这琴之“人”,有愿听其琴音之“人”,而这“人”更是他心仪之“人”,哪怕不全是他知晓的那个梦溪,却从深处、骨子里果然还是那个梦溪。只是……被自己困住了的梦溪。
但于墨泽而言,这样的夜,已是弥足珍贵,夫复何求?或许……这样平静的夜,一直一直持续,也是不错的,永远不会腻、永远不会停止的平静。
只是,墨泽所视的平静,他所视的现实,可未必是那似梦中之“人”的平静与现实。
借着檀香,自然是更易静下心来、入梦而去的,但与其说是入梦,梦语来说,这更是“入定”。
一般提到“入定”,总是易想到打坐的姿势什么,集中精神,以为入定。可姿势,坐也好,卧也好,说白了只是一种形式。最重要的,为心。
佛经便有言:“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一切有为法,可为此心所造。
既如此,姿势什么的,只是种形式。心之所在,自然便能画出那万般造化来。万般,万般……一沙一尘,皆可为世界。至少梦语觉得,她可以的!她绝对不是痴心梦想!
梦溪刚回到镇上,梦语其实就有感了。
本就为一体的存在。梦溪是借助了汐侯大人的力,自己困束着自己,让另一个自己硬生生困于那记忆的囚笼之中。正是这点,梦溪断了自己的感知,无法得知另一个自己的存在;可梦语却不是。
传递向来是彼此的,另一端断了接收这一侧,可不代表这一侧也会断了那一头的接收。她,梦语,可是从没有放弃过、同另一个自己的相连。
初始时的不相信,不接受被自己所抛弃的事实;再到逐渐的,相信了、接受了,无奈、无光、无望;再随后的,怨恨之类,各种强烈的情绪便在时间之中自然而然形成了。
自己不想被抛弃,那么也不希望那一个自己未来也被抛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简单直接而已。自己所不想的,不想加诸于另一个她。
但是,正是这一个自己,所体验到的来得更多,梦语觉得自己更适合来掌控那唯一的、名为“梦溪”的实体!彼方的不争气,那么,就让此方来弥补、来敢爱敢恨、来该放手便放手!让此方来掌控,那么双方都不会再为自己所抛弃!
就是这超乎寻常的相连,梦语实际从梦溪回到沂竹镇的头一个夜晚,就已经开始尝试了。若入梦,却入定,以心相连,想试着以这种方式,先联结上另一个自己。
梦语很清楚自己的境遇,被动性太强。目前也就只能夜晚还能有些动静。但这个也是依托墨泽这痴情如斯的弹琴相伴,才让她有机会试图联结另一个自己。
但这联结,也是不能让墨泽知道的,只是自己以自己特殊的一层来尝试。墨泽既是此刻自己的庇护者、也是监督者,对于这种能否联结上梦溪、联结上了后又能做什么、若能做什么又能做到何种程度都尚不知的,她可不敢轻易泄露了丝毫去。
梦语的睫微微颤抖了下。
今晚,思绪再次借入定而出走,出走至那处。是她未曾踏足过的地方,这个镇子上其他的地方。
从墨泽这宅子外头的小妖口中,是听到过些了,那个新来的、跟汐侯大人有关系的妖异,是住在镇子哪一片区。但那儿毕竟不是梦语有到过的,还是容易让思绪迷失在一样为江南古镇的心的迷宫之中。
巷子连接巷子,台门连系台门。有飞檐高挑,有木门陈旧,有风雨于墙上的痕,有铺路石子间已有些许青苔的石子路……这是她几日来入定,都能迷失的地方。
每次都是在哪个巷子的拐角,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身影;某一个台门路过之时,仿佛瞥到了另一个自己的衣袂……然而,最后的最后……总是一场空。
梦语也不知道她这样入定、试图由心上联结上梦溪的这镇子,是不是就是这个沂竹镇,是不是有某一个地方是跟这个镇子的真实所一样的,但暂且还要借这古琴栖息的梦语,她觉得她会迷路中的地方就是沂竹镇了。
而今夜……
前方……
有些不同!
入定、于定中之境,那个境中古镇中走着、寻着的梦语,还是追了上去!
刚刚那一抹……不是另一个自己……但却是另一个熟悉的影。
这个定中之境的古镇,这几晚都从没有见过其他的人烟或是动物,她一直觉得,这大概就如她的心一样,贫瘠了一大片,本应荒芜,有这镇子、恍若她幻想出来的沂竹镇的样子就足够丰饶了。
今晚却……
“小芷!”梦语匆匆往那鸟影闪过之处追去。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芷了,那柔顺有泽的羽,好听的鸣叫,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记忆中是还可见,在困住了自己的、那属于过去的记忆残骸中。但她总是不太忍去见。那儿的小芷,早已是过去的虚影,什么都不是了……只是,每每见到,除了徒增一份心头的痛之外,别无其他了……
可是……为什么小芷会出现在这个定中之境里?
这是梦语不解的。
前方那有着鲜艳毛羽的翠鸟,沿着巷子路飞着,全然没有留意到后头有个追着它身影而来之“人”。
也像是寻着什么的翠鸟,也跟梦语一样,若迷路在了这个境中的镇子、迷失了什么、寻着什么……随后,前头一个拐弯……
梦语急着追上,不由脚下一个踉跄,是被足下那古朴、简单的巷路上、一颗并没有格外凸显的石子给绊到了。
许是急了。
待梦语再抬头一看,哪还有什么翠鸟的影子。
但她相信,那便是小芷,只是不知道为何小芷会出现在这个境中。
难道……小芷还活着?可是……那会……
梦语捧起了双手,就像当时,那场烈焰之中,如是这般捧着小芷的尸体过。
她不由低下头去,把脸颊贴向那手中正捧着的空气,仿佛那儿就有真的小芷所在。
眼中的血红更是浓起,有着凌冽煞气的这红色中,却也藏着始终抹不去的殇。
“小芷……”梦语低声唤了一声,不由闭上了双眼。眼角是一滴滑落的泪。
而她定中之境的外头,墨泽所能见到的梦语,眼角也是同样的,一滴清若露珠的泪不由滑下。未被面具覆盖的那半侧面庞之上,一道不易察觉的泪痕,却也还是被墨泽看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