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夜的月色是一样的皎洁。
于沂竹镇的显世而言,于沂竹镇的隐世而言,同一份的皎洁,等无差别。
于穿过了沂竹镇的河畔,于这夜中悄无声息、沉睡了一般去的校园内,等无差别地洒下,等无差别得于洒到之处皎洁着。
但无差别的这份月明之夜下,也总是有着明显的差异存在。热闹之处,总会有个角落,更显冷清;平静之中,也总是容易有那么一小处水面,微微荡起一丝丝涟漪。
若阴与阳共生,阳光之下也总有遮挡下存着的阴影,此刻已是冷清至极的校园,也有着另一份阳藏阴升之后的喧闹。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
此起彼落的同一句诗句,在今夜月色透入不了的墙壁之内的空间内反复回荡。
像是无限轮回着的清晨早自修的朗读,也更似是一种执着与念想。正因着此刻为夜,见不着那一份“落霞”、那一“孤鹜”,只好反复、机械似地重复着仅这一句的诗句。
“好美啊!”
月光透过有些年份的窗格,在黑魆魆的室内,拓上了唯一的光亮。
反复那一句诗句的读诵,就来自这室内、连月光都干涉不到处。而这一句突兀而起的“非诗句”,也来自同一方黑暗。
“你说的什么美呀?月色美,还是诗美呀?”
暗中,另一个声音问着。
问时,那暗中、分明涌动着、却也因为同为一色系而不好察觉的黑色内,还响起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移动的声音,黑色的、笔画偏旁所构成的暗潮在移动着,仿佛告知着映入了室内的月光,这话音来自何处。
“那还用说,肯定是诗美!要不然我们怎么干嘛要反复背这一句!”
“胡说,胡说……”
……
一下炸开了锅的黑色内,议论纷纷起来。
“明明是月亮更美!不对,月色更美!月亮太高了,被屋子挡住了,看不到。”
“肯定还是两个都美!只要美的,不管何种美,当然是多多益善了。两个都美,绝对的,肯定的,不会错的!”
……
“两个都美,也没什么用吧,对我们来说。反正我们两个都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落霞与孤鹜也看不到。就算有月色,只有这么窗格子大小的,好少好少呀!”
“别那么沮丧嘛。作为饱读诗书的我们……嗯……好像不大对,我们不用饱读,本来我们就是腹中有墨、自带超级有文化的!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了,我们知道那么多,怎么还可以沮丧呢?书中见过的世界,可大得多了喏!”
“对头,对头。”
“对头,对头。”
……
一致的声音重叠而过。
若细瞧、能辨出笔画偏旁来的黑色潮流,也随着这起伏的音调,如潮汐般在书架之间、更较前面来得汹涌地涌动。在若潮起时,高起;又于若潮落时,低下,有时都成了贴近了地板、浅若薄纸的一层。但这高低如潮的变动之间,已是足够惊扰起了积起的细尘。
最明显的,比如书架最上方那距离天花板最近处、却最不容易够到之处,白日里去看会是灰蒙蒙一层的尘埃,便在此刻被微微震起、扬起了些许。
一阵的“对头”声音消去,平静了的这一处教室内,没过多久就又响起了声音,还是同前面所说有所联结的话题。
“书里面的世界是很大,但不是书里面的世界,也很大呢。或者……更大更大。你们说,外面更大更大、不是书的世界里,这个时间点,是不是本来就是能看到这样的景色的?”
还是有笔画的黑色中,传来的他音。
“你指的什么景色啊?月亮的话,外头当然有了!等我们有朝一日,敢晚上的时候,光明正大、毫不顾忌地跑到走廊上、操场上时候,肯定就能看到了!现在,我们那可是还是要低调的。假装不存在!”
“没错,为了我们伟大的梦想,要假装我们不会说话、不会表达,假装我们不在的。”
“这个当然知道了。我们既是不同的我们,又是一样的我们,一致的目标,那是必然不会忘的!生死与共,休戚相连!可我指的怎么可能是月亮?是不是傻?这乌漆嘛黑的书架间躲着,也都能瞧见晚上有月光的,肯定有月亮嘛!景色,当然是指的‘落霞与孤鹜齐飞’了!”
“你才傻!”
“就是,你才傻!不对,你们才傻!”
“你们,我们,不都一样的嘛。我傻就是你傻!”
七嘴八舌之间,总归是有个理智声音的。
“争什么争呀?都不傻,主要我们实际又是一起存在的,我可不想承认我自己傻!你们也不想想现在是几点了。这个时间,就算有落霞,沂竹镇,上哪找‘孤鹜’去?”
“诶?孤鹜?”
一阵平静霎时间传遍了黑色。凝滞不动的黑色,也若那透过窗户拓于地上、静止不动的月的光明一样,被安静地拓刻进了本来的黑暗之中。只是这个被拓的主体,是有同、有不同的笔画、偏旁。
“收纳了这句的诗集,我们都快倒背、斜背都如流了……说起来,孤鹜是啥?”
“嗯……哪天我们变厉害了,能出去在月光下横着走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说我们实际是一体的!我可要假装不认识你。孤鹜……好像……好像记得是野鸭吧……好像……”
“噫……明明你也说的只是‘好像’嘞……”
“那……那……可比你厉害了!我们都是在一起的,但我可知道得比你多呢。再说了,再说了……这还不是因为这儿太小,跟这里就能知道的书里的世界比起来,沂竹镇就那么点小。跟沂竹镇比起来,这个学校就那么点小。跟学校比起来,这个图书室就那么小……”
声音渐弱下去……一层层地缩小,就愈发觉得这须弥世界之大,亦愈发让字灵觉得自身的小,就若这鲜少有人踏足的图书室内、免不了积起的尘埃那般轻微、渺小。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小”,更想要见到愈发大的世界。
也正因为这“小”,小小的一些动静,又能掀起多大的浪呢?肯定是掀不起什么大动静的了。
那既然如此,“小小”的微尘,有着微尘自己的想法,有着自己的期冀,然后于自己那方能够触得的小小微尘世界里,肆无忌惮地去追求自己所想要的,又有何不可呢?反正也不会对其他有什么影响的喽。
不正是因为小,才更灵活,才有更少的影响因素,更可以不考虑过多、而畅所欲为吗?
大概也是这般的想法使然,越比较之下显小、越觉得自己小,渐而弱下去的声音,却再一次、越显毫无顾忌地响亮起来。
“沂竹镇里头,孤鹜、野鸭是不好找,圈养、放养的鸭子应该还是可以轻松找到的,有不少的呀!”
“可那些不会飞呀。落霞与孤鹜,缺一个都没诗里头的韵味呢。”
“韵味的话……嗯……好像是这样子的……不过,不过,韵味的话,与其执着着这个,我们不如找个踏实的、近的,来说诶。”
“是什么,是什么?”
“还有什么更好玩的吗?”
“近的,是有多近呀?有没有这个照进图书室的月光那么近的?这个月光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够到的!”
……
窸窸窣窣,碎言碎语。既为一体,却一体之内亦有着“百家争鸣”之味的字灵内部,另一种夹杂满了好奇、求知欲的心潮澎湃荡开。
书架上那些稳稳当当安置着的书间,更是从中又添了些新的加入者。似一串串蚂蚁的新的黑色,从不同书架上的书间,零零稀稀地、缓缓悠悠地沿架而下,也融为了黑色“潮水”中的一份子,不再分得出清晰的彼此。
“那还用说!”是有些骄傲的声音,其音色恰若一个饱经世事、沉稳靠谱的中年男子,“前几天晚上,你们不是也一样听到了的吗?河边呀,河边。虽然还没近到能跟这月光一样近,但河边,也在沂竹镇,很近了呀。等我们未来能力足够了,不就可以触手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