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杉自从女儿进宫之后,家中的生活越发的惬意起来——旗人中也大有愿意趋炎附势的,再加上肃顺一再照应,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这一次皇帝下旨,着内务府伺候佳妃回府省亲,尤家又大肆折腾起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话,是皇帝和瑾妃说话时提起来的,说‘佳妃的母家很有钱,自家女儿归府省亲,他破费一点也是很应该的’,虽然不能不敢分辨这句话所谓何来,不过既然皇上开了金口,又是女儿仅有的一次回府,尤杉自然要和太太、儿子、媳妇一起商议,最后说,“若是照这样看来的话,女儿回府之前,虽是有内务府伺候差事,不过各项花费,不如请肃大人上一份折子,就说我等感念天恩,女儿归府之事,不敢虚糜国币内帑,一切都由我家孝敬就是。”
尤太太和儿媳妇自然以老爷的话是从,只有尤家大公子尤栋觉得有点不对头,小妹进宫陪伴皇上,归省一次,怎么还要娘家花钱操办的?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他说,“爹,娘,儿子以为,这样不妥。便不提银子花出去多少,只是此事传扬出去,人家都会以为皇上舍不得为后宫嫔妃花钱,于皇上的名声怕也不大好听吧?”
“这是什么话?为奴才的,伺候主子,本是一片孝心。你不要总是想着她还是你的小妹。别忘记,妞妞现在可是陪伴君王的人。再一说,皇上的妃嫔又有哪一个是有这番荣幸的?”尤杉瞪了儿子一眼,“你不要胡说。”
看老父发怒,尤栋不敢再说,“是,儿子说错了,爹不要生气,一切都听您老人家的就是。”
于是尤杉开始大肆操办起来,若是按照他的意思,房子最好都要推倒,重新找人搭建起来,不过时间上怕来不及,只好重新装裱、粉刷一番。其他的诸如亭台楼阁,相较而言,工程要小得多,在时间上是赶得及的——尤杉有的是钱,除了内务府的司员、郎中、主事之外,更大批的招募工匠,工钱银子不问,只要能够赶在三月初之前,把工程料理清楚。
肃顺把这些告诉皇帝,后者扬声大笑起来:“这个尤杉啊!他误会朕的意思了。”
“主子的意思是说,这些钱不要尤家来出?”
“当然不能要尤家来出。朕的妃嫔,回府一次,怎么能够容她母家花钱?天下人会怎么看朕?嗯,倒是要好好的解释清楚哩!”
肃顺吓了一跳,尤杉如此报效,适得其反,还要让皇帝发诏谕向天下人解释。虽然皇帝现在的情绪很好,未来发作起来就是极大的罪过,不能眼看着尤杉倒霉而不出一言相救!想到这,他赶忙跪了下来,“皇上,奴才有下情回禀。”
“你说。”
“是。皇上,奴才以为,皇上仁孝感天,这一番降旨,允准佳主儿于回銮之前归府省亲,更是为天下人做表率之意。尤杉身为奴才,为朝廷报效,为皇上节劳,也是他一番赤诚之心,便是偶有失当,奴才以为,也是奴才孝敬主子的拳拳至意。皇上就不必为尤杉其人动怒了。”
“谁说朕要动怒了?”皇帝笑了一下,“这样吧,等一会儿你到他家里去,让他把这番布置所花的银两如数登记造册,由内务府呈报上来,朕如数还了给他。”
“皇上,奴才以为不妥。”
“又怎么了?”
“一来,尤杉这一番所花用之数,只有笼统的总数,并无各方明细账目可寻;二来,尤杉深感皇上天恩如海,阖府感戴之下,也是本心祈愿,能够借这一次的机会,上报皇恩。奴才以为,不如就准了其人所请,这一次,就由他报效吧?”
皇帝考虑良久,他心中也很不愿意为了妞妞回府的事情多劳费国帑,便点了点头,“那好吧。朕就领受了尤杉的这份孝心。”
“是。”
“不过,肃顺,朕知道,每当有例如这样的大工之时,都是内务府那些人横征暴敛的好机会,你给朕盯严了,有那敢于伸手的,你就具折实参,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手长,还是朕的刀快!”
“是。奴才明白了。自当认真梳理,不允许内务府属下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行贪墨之事。”
“就是这话了,不能让尤杉替朕出了银子,背后还要说朕派去的奴才都是一群贪酷之辈!”嘱咐了他几句,皇帝一摆手,“你下去吧,有什么事情,随时递牌子进来。”
肃顺跪安而出,皇帝命人传石达开和常大淳到书房来。不过这一次倒不是为了听常大淳说招降石达开的经过,而是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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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达开总是年轻人,这一次下山归降,本意是借助入朝之机,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也算不负平生所学。在广西的时候,担任城守营千总期间,以新法练兵,卓有成效,他于兵士之间甚有威望,将佐也愿意与之交往。
这一次奉召北上,石达开早有所料,知道皇帝可能会讲自己留在京中,派人监视居住,所以在和同僚、将士分别之前,他就说,“此番北去,只恐今生再难有相会之期,万望诸君毋忘石某所教练兵之法,长此以往,未来必有建立大功勋之时。切记切记!”
果然,到了热河,皇帝属意将其带往北京,名义上说是和家人团聚,实际上,却是永远为朝廷软禁在京中了。
常大淳也觉得很不是味道,皇上的这番作为,他也是心知肚明,不过成议已定,他只好从旁开解,说皇上很赏识你的练兵之法,想来日后到了京中,自然更有你大展宏图之机——这番话说完,连他自己也不能信服,但是现在,又让他说点什么呢?
在热河住了几天,常大淳远路而来,又是正得皇上宠信的大臣,各方邀请,酬庸之事无日无之,每一次常大淳都想拉上石达开同往,奈何他一来心如死灰;二来自己出身卑贱,走到哪里都为人视作拜上帝会余孽,光是客座之间瞄过来的白眼就让他有羞愤欲狂之感,心中大悔当初不该一步走错,早知道如此,就是在九嶷山一辈子做个樵夫,总也好过这样受人排挤!
在热河的日子,石达开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全无一个落到实处的时候,整天患得患失,没有一天能够开颜。
这一天常大淳来访,知道他心里憋闷得紧,怕在总呆在驿馆中闷出病来,拉着他从居所出来,信步闲游,石达开眼尖,远远的看见身后有几个半熟悉的面孔遥遥相缀。
石达开真是难过之极,自己处处遭人白眼还不算,居然派人监视?做人做到自己这个份上,真可谓是生趣全无!
常大淳却没有注意,管自拉着他向前闲逛,在前面不远处是一家命相馆,当门坐着一个中年人,形相清奇,没有一般相士的江湖气息,门口悬挂着一副布招,上面写着‘范阳新安后人谈易’八个字。
石达开觉得这几个字有点耳熟,在口中默默念叨了几声,轻‘啊’了一声:“怎么了?”
“大人请看。”石达开用手一指那副随风舞动的布招,“这是个肚子里有些货色的。”
常大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也点点头,“若是真正如此的话,倒是不妨向他问一问此行休咎了。”他又说,“只是不知道此人姓什么?”
“过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石达开也学过《易经》,不过不能算其中通人,而且他平生信奉的是但求在我,不问鬼神,只是几年来的这一番人生际遇,让他不得不有了问卜之心了。
命听差去打听了几句,听差回来说,“此人姓召。”
石达开听错了,问道,“是刀口邵?”
“不是,刀口召,没有一边的耳朵。”
“这样就更对了。”石达开对常大淳说,“大人可还记得邵康节封过什么爵吗?”
“我记不得了。这要查一查书才知道。”
“卑职倒刚好记得,他在南宋咸淳年间封伯,称号是新安伯。”
“这可真是信而有征了。”常大淳回忆了一番,徐徐说道:“然而其中也有未谛之处,召公封于北燕,后裔迁于范阳,固然其实,其中有一支迁居中州,在汝南,安阳一带的召姓,加‘邑’而成邵,此是信而有征。”
“然则大人所言,未谛者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