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了几杯酒,甘子义本来就是放荡惯了的性子,略有酒意之下,更加的放浪形骸起来,灯下观美,真正是愈看愈爱,身边没有旁的人在场,行事无所顾忌,在怀中摸了摸,今天出来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致,略无长物可赐,不免有些遗憾,摸到蓝缎平金的荷包,内中有硬物硌手,取出来一看,是几枚散碎的金馃子。
当下抓过紫云的手,把几枚金馃子放在其中,“今天出来的急,没有带很多东西,这个给你吧?权当意思意思。”
紫云低头看看,深深称谢,方始暂退。
这一退下,隔了有一盏热茶的功夫,方又再来。却是换了一身装扮,紫色缎子绣花的夹袄,下面一条白练百褶裙,高梳宫髻,珠翠满头,胸前用绿色丝绳悬着一件玉连环。那种雍容华贵的仪态,将甘子义看得都有些呆了。
“‘淡妆浓抹总相宜!’”他念了一句诗,“难怪你叫紫云,看来看去,你穿紫的更好看。”
“四爷别这么夸奖!别人听了心里不舒眼。”
“谁啊?”
“当然是府里的太太喽。”
甘子义不置可否的笑一笑,随即攒眉皱鼻,做出一副怪相,“好酸!”他向一旁随侍的‘三姨’问道,“你闻见了没有?”
“闻见了。”三姨带着谄媚的微笑答说,“还是山西老醋呢!”
“你听见了?”甘子义笑着调侃,“你的醋劲好大,人家不吃你的醋,你反吃人家的醋,是何道理?”
“奴家是实话。”紫云答说:“奴家向来不会吃醋的。”
“好!吃醋不会,可会吃酒?”
“酒是会吃,只怕醉了放肆,唐突了老爷。”
“那更好!”甘子义很高兴地说,“……就喜欢你放肆。”
于是,三姨又取来一副‘套杯’,所谓套杯,是由小而大,或五、或七,成一整套。甘子义指一指酒壶,示意三姨斟满。又问座旁的佳人:“你会猜杖不会?”
“不会。”
“猜拳呢?”
“出手太慢,准输。”
“那,”甘子义有些伤脑筋了,“怎么吃法呢?”
“奴家略识音律,不如给四爷唱一支小曲儿以为佐酒吧?”
“这好!就这么说。”甘子义大喜,高兴地拍手,“快取乐器来!”
紫云低声告诉丫鬟,到邻屋取来她用惯的琵琶,转过脸来,取中间一杯,也就是第三杯放在甘子义面前说:“老爷请慢饮,容奴家伺候。”
甘子义嘻嘻一笑,“这可难倒我了!今天已经喝了很多,若是再喝,到时候灌醉了我,耽误这春夜如海,岂不是如花间喝道一般的大煞风景之至?”
紫云抬起头来,望着‘甘四爷’明亮的眸子和清秀的面庞,声音甜腻的说道,“不敢求老爷多喝,喝到最后一杯,奴家奉陪双杯。”
“双杯不好,这一杯和最后一杯,你伺候老爷两个‘皮杯’,如何?”
紫云羞红了娇靥,“原以为老爷是好人,谁知道也是这样坏的?”说着话,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撮起小玉杯,徐徐举起,从容噙住,搂着甘子义的肩膀,将一双红唇娇艳的探过来,口对口的将一口酒哺了过去,饮咽无声间,四唇相接,彼此香津暗渡,都有些情动了。
“满意了吗?我的老爷?”
“满意,满意,”满意是很满意,只是心中大有未尽之意,甘子义舔舔嘴唇,“嗯,齿颊留香。”
“老爷~?”
“好,好,老爷不说了,你唱,你唱!”
紫云取过琵琶在手,调一调弦,敛手问道:“奴家献丑,却不知道老爷爱听什么?”
传奇、杂剧、南北曲有宫中的升平署承应,皇帝当年做皇子的时候,听得太多了!
乾隆皇帝历次南巡,带回来很多江南的伶工,供奉内廷,称为‘民籍学生’,后来又有八旗子弟入选的‘旗籍学生’,统称为:“外学。”而原来承应戏差的‘南府’太监,则称为“内学。”
整本大套的传奇,由太监扮演,所唱的是昆腔、弋阳腔。论场面、行头自然是以内学为上,但纯就唱功、演技而论,当然是外学出色。
道光皇帝天性俭朴,为人视为‘三代以下第一人’,比之宋仁宗、汉文帝犹有过之,登基之后,改南府为升平署——等于是把这样一群人所在的机构降了一格。
而且即使有戏差承应,也不过点到即止。当年宫中传戏,戏台上不管帝王将相,还是才子佳人,都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行头,身上东一片,西一片,满台摇晃,如同花子打架一般,根本无从彰显天朝气度。
奕詝则不然,他天生喜好这等音律之学,腹笥极宽,这等曲文之事,更加难不倒他,而且,他不但会欣赏,自己也会唱。登基之后,命升平署编排《长生殿》、《琵琶记》,更加亲自编写戏文,诸如《三醉》、《敬德钓鱼》、《十字坡》、《瞎子观灯》、《岩谷新春》等戏目。
不过到了紫云这里,又何必听那样早看惯、听惯了的戏文?自然是要新鲜,要俗一点的,不过话不能直着说,“我在京中也听过唱曲儿的,太过雅致,没有什么意思,你这里有没有新鲜一点的?”
紫云当然听得出来,掩唇一笑,美目流波,“不过,下里巴人,恐有辱视听呢!”她说。
“阳春白雪,多了就厌了。要新鲜!”
“那好吧!”紫云想了一下说,“奴家唱一段弹词,为老爷下酒。”
弹词是俗曲的一种,不过是南地旧有之曲,甘子义听说过这个名目,却未听过,于是欣然点头并凝神静听。
于是,紫云先弹了一个过门,曼声唱道:“自从汉末三分后,世上干戈总不停。司马先生行圣德,昭、师二子便欺君。武王起始承曹氏,灭蜀平吴四海宁——”
“不好,不好!”甘子义连连摇手,声音也很大。紫云的弹词当然被打断了,她心中没趣,不过脸上并无沮丧之色,抱着琵琶,静静地等待。
“你唱的这一段,名叫什么?”
“‘北史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