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皇帝一袭便装,在军机处几位大佬,和六福、额里汗的扈从下,到了肃顺的府上。
进到正厅落座,众人雁翅形排列两边,皇帝左右看了看,“伯彦讷谟祜?”
“奴才在。”
“传吧。”
“喳!”伯彦讷谟祜到外面,去传尤杉。他也是做大生意的人,不过往来都是商贾,还没有什么,这一次觐见,想到咫尺天颜,只觉得两手捏汗,喉头发干,更讨厌的是,腹下一片坠涨,有了尿意。看伯彦讷谟祜出来,原地跺了跺脚,请下安去:“大人?”
“尤老兄,您不用怕,皇上性子最是温和不过,而且,您还是皇上的岳父,只是这一层翁婿之情局着,就是有一点疏漏,也不当事的。” 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还了一揖:“等一会儿就照在府里演礼的时候来就好。”
“大人,我……我想解手。”
“诶?”伯彦讷谟祜一呆,“怎么这个时候?皇上还等着呢!先和我进去吧,奏答几句之后,容我给你请旨,先让你下来,然后再正式答奏。”
尤杉也知道,皇上在厅上传旨召见,是万万容不得拖延的,只得强自憋着,随着他进到里面。等到了花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侍卫一打帘子,才看出花翎宝石顶的一群王公,侍奉着一位年纪在二十多岁的男子,雍容华贵,双目炯炯的——皇帝原来这么年轻!尤杉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了。
“行礼!”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皇帝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尤杉一直走到皇帝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这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就又出错了。
尤佳氏蒙皇上赐姓,选入宫中,同时也赏给了尤杉一份内务府六品主事的职衔。内务府等于算是皇帝的内管家,隶属于这里的,都要称‘奴才’,他一开口就说错了,再加以心中惊慌,连后面的话都忘记了!
随侍的众人看他跪在那里,抬着头直视龙颜,张口结舌的样子,又想训斥,又觉得好笑,场面一时间无比尴尬。尤杉出了满身的热汗,说来也怪,尿意反倒就此消退了不少。
皇帝呲牙一笑,“怎么了,朕很丑吗?还是脸上有什么污浊?不会啊,朕出来的时候,新洗的脸呢!”
尤杉经由这一番折冲,终于想起来应该如何奏答了,起身拜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中说道:“蒙恩赏赐内务府六品主事,奴才尤杉,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推及屋乌之爱,对尤杉倒很是宽容,不多做计较他刚才的失仪之罪,“要是在百姓小民府中,你与朕有翁婿之情,焉有连面都不曾见过的道理?只是在这天家,很多事啊,也就不好以常理度之了。”
“是。奴才明白的。奴才小女,蒲柳之姿,能得侍奉皇上,本是奴才阖府、并奴才祖宗之福。只是奴才幼女,自幼娇惯,处事之间,难免荒唐,还请皇上恕过。”
“她啊,”皇帝宠溺的笑了几声,神情间一片怜惜和倾慕之色,“不说此事了。朕这一次拨冗传召,第一嘛,是想和你叙叙家人之情;第二呢,你此番入京,也算是天假其便,朕朝中的这些人,”
他在周围随便的指了指,“各有专才,要说让他们吟诗作对写文章,或者领兵开赴战场,与敌人一决雌雄,都是擎天之臣,只是说到这经商之法,小民百姓疾苦,和你比较起来,就瞠乎其后了。所以,朕降恩于你,御前奏答,就是想问问你,这多年以来,行走各省之间的时候,所闻所见之事。”
这一层意思是肃顺在回府之后早就和尤杉说过的,他也早有准备,闻言碰头答说:“是,奴才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就对了。今儿个朕就是要你直抒胸臆,只管说来。”
“是。”尤杉舔舔嘴唇,把这几天来打的腹稿和与龙汝霖、黄锡商讨过的奏答再回忆了一番,这才开口说话——。
天苍号的粮米生意到了尤杉老父这一代,已经做得很大了,北至吉林、盛京、南到江浙一带,都有粮栈收米,卖米。自然的,这样的生意做起来,日进斗金之外,每个月用于各路打点的银子,也不在少数,其中尤其以关外和西南之地的运输最为麻烦,原因是北有盗贼,南有关卡。前者不提,单说后者。
云贵半片天,崇山峻岭之间,各处关卡林立,在这些人而言,路径此处的商旅,是可供盘索的第一财源。各地关卡归县里的巡检负责,验货的方法也无比简单,用一根长长的铁签子,向货物包裹中一插,拉出来闻一闻,看一看,纳税之间并无成文可以参详,全凭手眼估计,说你是一等米粮,就按一等收税,说你是二等,你就可以少花几文。其中漏洞重重,不胜枚举。
十七年前,尤杉老父尤继隆年迈,和太太商议了一下,准备将家中的生意交给孩子们,自己和妻子安享含饴弄孙之乐,不过由兄弟中的哪一个来掌管家业,却很费了一番脑筋。
秉着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的理论,家业应该由尤杉承继,再加上其时他们三兄弟均已经娶妻,但只有尤杉的太太生下了长子,另外二房仍旧没有子嗣,所议尤继隆决定,将家业交给老大。
不过身为母亲的,心中最是疼爱幼子,又不好明白说出来,于是,以考察和磨练计,她和丈夫献计,让府里的管家,带着老大和老三一起到西南的贵州省去一次,同时带着丈夫的手令,让两个儿子从敖仓提出粮米合计十五万石,运到云贵两省去售卖。路上的行止,一切由兄弟两个共同议定,实在决定不下来的,请教管家尤有得。
尤杉也读过几天书,不过不是很精通,但政出多门是行事之间的大忌,他还是明白的。这样兄弟两个议定妥当之后再定行止,很显然,二老的心里还是偏向三弟多一些。
自己和太太商议了一下,尤太太幼承庭训,这样大的家务事根本就不懂,也没有置喙的余地,说不出什么来。没有办法,尤杉只好憋着一肚皮的疑惑,领着弟弟和老管家尤有得几个人上路了。
敖仓是在河南荥阳,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也就是当年楚汉纷争时候的战略要冲。而敖仓,当然已经不是先秦年间那个闻名天下的储粮之所,不过地方仍然是那个地方,重新使用而已。在这里把粮食装上船,以当年萧何援送刘邦战略物资的反向而行,逆水西上,进潼关,就是关中地界了。
潼关是入关中的第一大关卡,贰佰余船的粮米登岸之后装车,改走陆路前行,到了潼关,照例要查验,验过排票之后,税吏拿铁签子在米袋子上插进去、拔出来,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拈起几粒米看看,“一等大米,照章每担五十文。”
城门口有税检官,手中的算盘打得飞快,很快给出了总计要缴纳的税款:“合计七百五十两整。”
一行人从热河到河南,再到陕西,都是由尤杉的三弟尤樟管钱,他在家中很是得老父的宠爱,加以家道富裕,要什么有什么,心中根本没有金钱的概念,闻听对方报上数目,就准备拿银票过去交钱。却给尤杉拦下了:“老三,等一等。”
“大哥,有事?”
尤杉终究是经历过一番的人,知道这七百五十两的税银交与不交还是在两可之间,从祖上积攒下来这些家底不是容易来的,能够省一文还是应该省。故此拦下弟弟,和他耳语了几句,又让下人打来水,先洗了洗脸,看看这会儿过往的行人商旅不是很多,便走了过去:“给各位大人见礼。”
潼关这里尤杉也曾经随父亲来过,不过当时所见的不是这个人。他知道,税检官是个很肥的差事,很少能够有长期霸占下去的。不用问,这一次的这个,一定是哄得上官满意,才调派至此。
新任税检官姓穆,是个胖子,体型很是肥大,一边在城门下的阴凉地儿用大帽子扇风,一面抬头瞄了尤杉一眼,是个年轻人,满身风尘,容貌倒是蛮清秀的,再伸长了脖子看看,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骡车队,上面装的都是麻袋,他在这里担任税检,已经有一段日子,一看就明白所为何来,当下笑着点点头,用一口西北口音很浓的官话说道:“免了,免了。你这小哥儿,是来和老爷撇旱船的吗?”
尤杉知道,撇旱船就是聊天的意思,憨笑着说道:“老爷若是有这样的雅兴,可否容小的到老爷的府上去?小的旁的不会,要说起说话,在小的家乡,还是能够称得上能手的。只是现在嘛,大人公务繁忙,小的不敢多多打扰。”
“你这后生,倒不是个瓜娃。”税检官说道:“既然不是找老爷撇旱船,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