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入宫(2)
“就让翁同书去。朕看他不是那等律法熟通,可以人尽其用、久掌秋曹的,免去他刑部左侍郎之职,改任福建藩司。”皇帝偏腿落地,六福上前跪下,拾起靴子,伺候他蹬上,“还有,今后刑部那边的差事,用人制度上,要大加整改。不是朕说你们,翁同书理学传家,从来以君子之术持身,这样的人,到了刑部,如何能够使公事恰然,上下敬服?”
皇帝的火气来得没有丝毫征兆,大臣有荐才之责,然而朝廷用人,权柄操之于上,一切都是皇帝做主决定,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怎么把板子打到众人身上了?这时候只能免冠请罪,“是,此事都是臣等失察,荐人无当,未能量才器使,请皇上恕罪。”
“今后啊,刑部那边,上至尚书、侍郎,下到司员胥吏,都要从刑部自身找起,总要律法精熟,而又有任事之能的人担任其责——便如同山西臬司,朱光第这样的,朕以为,就很可以担当重责。”
“刑部的差事,朕西幸初见朱光第之时就说过了,最关百姓小民的心绪——受了委屈,无处投诉,积压在心头,早晚就会逼出祸事来。”他说,“故而朕想,这刑部之事,日后还要下大力气,做彻底的整改。旁的不提,只是这各省每年报上来秋决的人犯一事,就要再三再四的审核和批阅。但凡有一丁点疏漏的,也不可轻易放过——此事,留等日后回京,朕再和赵光说。”
这一次增补赵光和许乃钊入值军机处,后者是自己当年登基之后首先为青眼相加的大臣,调任枢庭,更多的是一些酬庸之法;而赵光则不同——刑部的公事,最干百姓心绪,处置得公平与否,也是处处牵挂小民情怀,故而,他已经开始有意,要在大清朝实行初步的法制改革了——当然,这样的话是不必和朝臣明言的,一切,都等到日后回京再说吧。
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肃顺碰头说道,“皇上,于吴衍等当年盗卖官粮一案,晋省十六家商户明知非分所得,仍自以利益为关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阎敬铭第一个才出言反驳,“皇上,旧有之事,早已经尘埃落定,如今又何必提他?更且说,翻起旧案,非盛世所以,亦于皇上明德有玷啊!”
皇帝要肃顺再翻旧案,不过是亲近佳人的借口,如今目的达到,倒也不必穷追不舍,倒也不必穷追不舍,但眼见阎敬铭如此急迫,反倒激起胸中的一团负气之感,“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朕日前命肃顺办理此事的时候,你就不知道因由?说什么旧案不能重提,只怕是你阎敬铭受了山西商贾的好处,怕翻起旧事,给人家追债的讨上门吧?”
阎敬铭目瞪口呆,他的清正廉洁在京中是有名的,当初为山西百姓直言,也只是看在桑梓之情上,如今皇上怎么这么说话?“这,……臣……”
“行啦!”皇帝一句话出口,心中大悔!阎敬铭的脾性他不是不知道,何苦口出这样的伤人之言?但皇帝是不能认错了,草草摆手,“都跪安吧,朕累了。”众人不敢再说,肃顺、文祥领班,碰了一记响头,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扬起脸来,瞅见了怯生生矗立的门边的曹杨氏,她穿了一身灰色布衣布裙。戴的是银钗银耳环,仿佛有孝服在身。而朝见皇帝是不准穿孝的。
但看到第二眼,不悦之意,一扫而空,脸上浮起淡淡的喜色,这是第二次见到清史有载的曹寡妇了,上一次是在皇后的寝宫里,匆匆一晤,未能辨识真切,这会儿倒可以清清楚楚的灯下观美了。
她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脸上身上,没有一寸不是女人——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笼统的感觉,虽然所见的只是素色布衣,却似目迷五色,无法细辨了。
六福站在皇帝身后,用力在空中挥挥手,示意她行礼,曹杨氏这才如梦初醒,敛手在腰,盈盈下拜。“民妇曹杨氏,叩见皇上!”
曹杨氏生了一双玲珑的小脚,往日行走动作,都有丫鬟在旁服侍,今天要行君臣大礼,难免受累,惊羽在一边看着不忍,有意过去帮忙,为皇帝的眼光制止了。
一直等到行礼完毕,曹杨氏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娇喘息息,令人望而生怜。“过来!朕看看你。”
曹杨氏不答。站起身来,去到皇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抬眼一瞥,疾如闪电,而皇帝已发觉她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表情。好灵活的一双眸子!他在心中说,而口中问的是:“为什么穿得这么素净?”
“是遵圣祖爷的规矩。”
“你也知道圣祖仁皇帝的规矩?”皇帝笑道,“倒说来听听看!”
原来圣祖三年有令:“庶民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绣、锦绮、囗丝、绫罗,止许绸绢素纱。香饰不许用金玉珠翠,止用银。”到了圣祖六年,重农轻商,又有一令:“农民许衣绸、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绸纱。”这一百年前的禁令,早已废驰,而曹杨氏居然恪遵过时的功令,皇帝不免奇怪。于是又问:“你可知道,朕也有一道敕令?”
“何得不知?”曹杨氏背诵着:“咸丰元年敕令:官员及军民人等,衣服帐幔,不许用玄、黄、紫三色。其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色衣服,不许纯素。”
“既然知道,何以明知故犯?”
“民妇在想,万岁爷虽高高在上,总也高不过圣祖爷。所以,民妇斗胆了!”
这番话有隐含着的讥讽皇帝违背祖制处,六福和惊羽一惊,都暗暗为她捏了把冷汗。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沉,但很快收敛,“你的话倒也有点道理。”他在宝座上重新坐下,微笑着扬起头来,看着曹杨氏,“不过呢,朕给你的诏旨上说,这一次宣召你进园子,是因你贡献本族别业,为朕与皇后驻跸之地略有封赏,便赏了你一身颜色吧。你喜欢什么颜色?”
曹杨氏有心不要,又觉得不妥,皇上的话便是圣旨,岂有想不要就不要的道理?自己孤身到此,本是抱了舍身饲虎的决心,要是触怒了皇帝,家门遭祸,岂不更与自己所谋者大左了吗?想到这里,她二次跪倒,“回万岁爷话,民妇偏好紫色。”
“倒是很尊贵的颜色。”皇帝又问:“首饰呢?戴支银钗,未免太委屈了你。”
“民妇不敢倚仗微末之功,上邀帝宠,皇上赏什么,民妇就戴什么。”
皇帝为曹杨氏知情识趣的奏答很绝满意,笑着点点头,“既然这样,朕倒不好手紧了。罢了,就赏你紫色缎子一袭,羊脂白玉钗一枚吧。”
“是,民妇叩谢皇上天恩。”惊羽和六福站在一边,讶然的咂咂舌头,穿紫戴玉,是二品命妇的服饰,皇帝如此恩赏,可见对这个曹杨氏,着实是喜欢呢!
六福找了个空隙,凑过身去,在曹杨氏耳边嘀咕了几句,后者点点头,“臣妾告罪,”她说:“容更换了御赐的服饰,再来朝见。”
“啊!”皇帝心想,赏赐二品命妇的服饰,应该出于宫中,人情才做得全,可是此时又哪里去找全新的凤冠霞被?想一想,从身上摘下一块玉佩,“来,给你个小玩意,意思意思。”
所赐的是一枚碧玉的九连环。因为是从皇上身上取下的,珍贵又过于宫内所贮的首饰,曹杨氏心中一动,深深称谢,方始暂退。
这一退下,隔了有半个时辰,方又再来。穿的却不是凤冠霞帔,而是紫色缎子绣花的夹袄,下面一条白练百褶裙,高梳宫髻,珠翠满头,胸前用绿色丝绳悬着御赐的碧玉连环。那种雍容华贵的仪态,将御前的侍从都看得呆了。
皇帝也大感兴奋,吩咐一声摆下御宴,和曹杨氏同桌而坐,不过却大多是皇帝在说,曹杨氏在听,只是时不时的答上几句,那副样子一看,就是在敷衍差事,“皇后的寝宫名为伴芝轩,听说是以你的名字中的一个字所取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