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番忙碌之后,翁同龢等几个人跪得离床榻近了一点,听翁心存说话,“皇上御宇十载以下,四海升平,而国泰民安,百姓概念圣恩,万方卞舞,凡此种种,都可见我皇上圣意如天,百世之下,亦当为臣民感戴。特别是吏治整肃,使清正之辈,迭次而起,疲滑暗弱之人,无立锥之地,更可见盛世气度,海晏河清之景,位在不远。”
他语气一转,又说道,“只是,以臣看来,皇上多行新政,而使行省之内,多有才学渊博,腹笥宽厚而一心为民者,履步庙堂——今时今日,固然是可喜之境遇,但数十载之后,臣深恐,督抚权势大见增益,有内轻外重之虞啊!”
“……便如同两江总督一职,辖下官员多至数百,凡此等官员,有终其一任未识天颜者,在任上不论官声如何,但心中感念者,只有上官,而并无天子。圣明无过皇上,此等情势,料早已经深在帝心,臣所进言,不过杞人之忧,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翁同龢眼看着老父亲说了这一番话,精神又见萎靡,心中又是惶恐又是着急,御前不能乱言乱动,眼巴巴的望着皇帝。
后者出了好大一会儿的神,他没有想到,翁心存会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内轻外重,实在是真实的历史上,大清亡国的第一肇因!
正如翁心存所说的,登基十年来,推行新政,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有半点懈怠,即便是于地方督抚的使用,并其奖惩之间,也从来不敢任意而行——乾隆之后,到嘉道两朝,地方大员,于朝廷、皇上的忠爱之心尚有,而敬畏之情却早已经全无!
在自己临朝的这十年间,情况稍有好转,但也不能说于各省事物,行政之间如臂使指的那般畅通无阻——在甘子义看来,所谓盛世,一个最最重要的取决条件,便是中央于地方的指挥灵动。旨意到处,不但要臣工恭敬行礼,叩头如仪,更要将谕旨颁行而下,全无丝毫窒碍,方算得有所成就。
皇帝这一刻想得很多:自己总算是有一点成就,在位之日尚长,或者不至于为此等事发愁,但日后呢?多年之后,自己年华老去,是非之心渐次淡薄,下面的人观风而动,是不是又会恢复到当年那上下沆瀣一气,只以个人利禄为行事考量的前朝旧貌?甚至不用等到日后,咸丰九年的时候,肃顺和内务府一干人等,巧言饰非,说动了自己,翻新圆明园中旧有景观,虽然花费不能算是很多,但善门一开,后面再有人以此立言,又当如何?这样一想,分外觉得自己的所行有不契合当年初初登基时,对自己发下的,使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的誓言!亦更加觉得翁心存的话有先见之明!
不过这些话是不必现在说的,皇帝思忖良久,破颜一笑,“翁师傅,你的话朕都记下了。嗯……”他停顿了一下,又再说道,“此事朕会放在心上,总不会让你所忧心之事,变作事实。你先在府中休息,等到病势好转了,把今儿个你我君臣的话,具折呈奏——若是身子骨依旧发软的话,让孩子们代笔也是可以的。”说罢起身,向病榻上的翁心存意味深长的点点头,转身出房而去。
翁同龢兄弟命府中的下人认真照顾老父,赶忙和袁甲三、肃顺几个人跟了出来,随着皇帝到了外面的书房中,二次拜倒行礼,跪在地上,等候皇帝问讯,皇帝先和袁甲三说话,“和容闳见过面了?”
“是。”袁甲三答应一声,捡能够出口的,和皇帝复述了一遍。
“朕也看过容闳的奏陈,以为不予拨给膳食之款,未免过于强人所难——天朝数百年来,厚福养士,方有这等国士待之,国士报之的浩荡之气。若是免除俸银,实在不妥。翁同龢,你任职过山西学政,你以为呢?”
“臣也以为不妥。”
“哦?”皇帝只问了一个字,但内中询问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咸丰二年壬子恩科,皇上御驾亲临贡院,以纹银百两,奖励各省夫子,为教化育人,所付出辛劳心血——这等天子右文之举,嘉惠士林,使天下豪杰,望风景从。臣虽愚钝,却也知道,诏旨遍传天下,文风浩扬,四海欢腾——比之嘉道守文,更有进益。”他原地碰了头,又说,“臣想,便是乡间夫子,尚在皇上圣心挂念之中,更遑论大学之建,开千古未有之伟业,朝廷又如何能够舍弃这戋戋鹤俸之数?”
还不等皇帝说话,肃顺忽然撩起下摆,趋前几步,跪了下来,“皇上,翁少兄的话,奴才有不敢苟同处。”
“这倒新鲜了,凭你这奴才的才学,也想和朕亲自选中的状元打擂台吗?”皇帝大感好笑,“那好,你也说说。”
“是。”肃顺说道,“大学一物,奴才是不懂的。不过奴才当年任职山西,略通民情。百姓都说,想要马儿跑,不能不吃草。但平常时日,也不能草料太过充足。养得马儿膘肥体壮,运动无能,就是有事,也派不上用场了。”
众人听他御前奏答,居然举这样粗鄙的例子,都觉得好笑,只听他继续说道,“便如同翰林院中吧,从修撰、编修、检讨以下,直至待诏、笔帖式,薪俸微博,却从无怨声,何也?并非为官职微小,难有建言之机,只不过秉承君子不言利的古训,甘守清贫。以登仕之途,视作为国为民的大道尔。”
皇帝拧着一双秀气的眉毛,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奴才想说的是,大学肇建,本是千秋盛举,所取中的,亦应是如翰林院中生员等人一般,心存君父,学成之后,为国出力的国家柱石之才。故而不该有太好、太多的俸银拨给,倒是如容大人说的那样,以其一己之力,自己想法筹谋解决之法才是的。”
翁同龢等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肃顺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而且他这番话说得立意极为深刻,自己若是再为生员多做求恳的话,倒显得只是贪图那一点鹤俸之资了。
皇帝琢磨了片刻,缓缓的摇摇头,又点点头,“肃顺的话,未必是错。但朕以为,容闳提出,大学招收生员,不予用度之资的本意与朕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是,奴才所言,只是愚钝之语,请皇上教诲。”
“从翰林院、到新开设的大学,再到各省官学、地方士绅所开办的私学,其体不一,而其效用并无二致,都是为教化蛮愚,开启民智。正如容闳折子中所说的那样,‘选将才于俦人广众之中,拔使才于诗文贴扩之内,至于制造工艺皆取才于不通文理不解测算之匠徒,而欲与各国击长较短,断乎不能!’”他背诵了几句折子中的话,然后说道,“如今大学新创,总要拿出一点办法来,使各省有志之士,循此报国之门,登途而进。但日后呢?”
“创建大学的效用,你们可能以为,更多的为国家培育特殊人才——二百年沧海桑田,世易时移,咸丰朝所临的内外面貌,与圣祖、高宗时代已经是迥然有异。想来尔等也都知道了,朕已经命英人赫德、李泰国等与本国接洽,为购置军舰、炮船事展开磋商,想来不用等到今年年底,就会有所回复。到时候,订单发下,英人为我天朝建造炮船在先,本国总要有大批能够操驭艨艟巨舰于七海之上的将佐弁员,充任其间——而这些人,难道真的可以靠那些只是漕船扬帆,运粮海途的漕丁可以充任的吗?自然是要靠掌握有新式驾船技术的人来担任。而这样的人到那里去找?自然是全要靠专业性更强的大学,来尽以教化之责。”
“但若是以为,大学之用,仅只于此的话,尔等就错了。大学更大的作用,就是为开启民智!”皇帝逐渐提高了嗓门,大声说道,“你们一定要千万记住,国家富强的根本,不在于府库中有多少银子,而是在于人才的培育。而培育人才,首要的就是要兴办教育。你们能够想象得到吗?一个国家,半数以上的百姓,连字都不认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百姓,在这样日新月异,变化万端的时代中,你们以为,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他的语气又逐渐转为和缓,继续说道,“咸丰七年以后,各省官学、民办私学,雨后春笋一般应运而生,其间固然良莠不齐,但教化育人,从蒙童字号认起,不过是为了使百姓能够有识字之能,不至于如睁眼瞽目一般,在关碍到钱粮赋税等与小民生计息息相关的正经事上,给旁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也就不好求全责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