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钟粹宫中,皇后以下,皇贵妃、贵妃、妃嫔众人已经接到皇帝移驾的旨意,纷纷跪倒在宫门口接驾,莺莺燕燕之声响个不停,皇帝笑着一摆手,“都是一家人,不必行大礼了。”
皇后起身,跟在皇帝的身后,到暖阁中落座,“皇上可用过午膳了吗?”
“还没呢。”他笑着说道,“今儿个来,是想起一件事来问你,小妹近来进宫来了吗?”
“上个月来过,”皇后不明所以的答道,“这个月还不曾进宫来呢。”看丈夫神色怪异,又追问道,“皇上,可是有事?”
“有事。”
听皇帝说完经过,皇后也是一愣,国政大事,不能由妇人进言,这是祖制,更何况上一年间,为奕和桂良的事情,连续两次给皇帝痛斥,她越发的谨慎小心了,思考了片刻,问道,“那,怎么办呢?”
“朕想,你这做嫂子的,和她说一声,别让他由着下面的奴才瞎簸弄——柏葰、翁心存这样的君子,分别给朕临以重课,还不都是为了下面的奴才不听话,给主子招来了祸端?”
“说,臣妾自然是能说的,但,小妹不是总进宫来,……总不好为此事传旨吧?”
皇帝眼睛一转,想到了主意,“你去一次。”
“啊?”
“怕什么?你们姑嫂情深,宗室之中谁不知道?找一个由头,过府一次,叙叙旧情之外,还好放松心怀,成天呆在这宫中,看你们也怪可怜的。”他笑着说道,“顺便把话和她说了。你以为怎么样?”
“皇上说的,自然是好。可找个什么由头呢?”皇后眨眨眼,突然说道,“不如皇上也一起去吧?上几次小妹进宫请安的时候,都没见到皇上,还说,皇帝哥哥当政之后,兄妹见面的机会,反倒比以前少了。”
“朕也去啊?”他自问自答的说道,“也好,很久没有小妹了,正好找机会,到她府上去看看。朕日后就降旨,着额驸府准备接驾事宜!”
君上驾临臣工府邸,错非是像皇帝当年微服出行那样,不打招呼就登门拜访的,总要找一个由头、或者说,要由臣下上折子吁请,皇帝方好传旨,命顺天府、内务府等衙门预备接驾,至于理由,叱嗟可得!打定了主意,心情立刻变得开朗起来,“六福,传御膳房,今儿个晚上在钟粹宫伺候。”
“喳。”六福响亮的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传旨了。
皇帝游目四望,这才发现,杨贵人并未在场,“怎么,她没有来吗?”
“杨家妹子有了身子,娇怜不堪,臣妾做主,免了她每天早上请安之课。”皇后宽厚的笑着,代她解释了几句,又说道,“皇上,杨妹子终究怀了天家骨血,逢迎之际,略有失却礼数处,皇上还是不要责怪她吧?”
“没有啊?”他楞了一下,“我几时说过要责怪她了?不瞒你说,这几天里,朕都没有见到她呢。”
皇后心中好笑,丈夫终究是不脱男儿大而化之的心性,有时候会有所失察,“皇上,您大约还不知道呢吧?杨妹子,心里苦得慌呢!”
“怎么说?”
皇后叹息一声,给他解释了几句。原来,杨贵人入宫之后,多承恩宠,未及两月,便有了身孕,这自然是大好事,但在杨贵人私心所感,却充满了自怨自怜,自轻自贱之情!初初奉召入行在,以色侍君,虽是君命难违,但如今想来,怕是在自己心中,也多有半推半就之意吧?每每暗夜无人,思忖至此,总要落几滴眼泪——这种胸怀不开,对养胎最是不利,故而她的反应也是更加强烈。
皇帝只知道她怀孕之后,呕吐得很厉害,并未多想,当年皇后、兰妃、谦妃几个怀孕的时候,又有哪一个不是吐得昏天黑地,小脸儿煞白的?也就不大放在心上,今天听皇后说起,他微微皱起了眉头,“那,可曾传太医来请过脉案?”
“请是请过了,但太医院的医正说,心病难医,总要她自己能够放开怀抱,方才是治本之道。”
皇帝好半天沉默不语,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皇后知道他的脾性,这样的话题不宜深谈,免得引他动了火气,把这夫妻众人难得相聚的时光搅合了,“哦,皇上,兰妹子有件喜事,要和皇上回呢。您听了一准儿高兴。”
果然,皇帝的注意力给分散了,“哦,是什么事?”
叶赫那拉氏羞怯的一笑,开口说道,“这不是吗?前几天,奴才的妹妹进宫来,给皇后请安之后,到了奴才的房中,说起一件事来,和大格格有关。”
大清朝的规矩,王公家的儿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为选择,名为‘指婚’。大格格是奕的长女,生于咸丰元年,逐渐长成一点之后,为皇帝招入宫中,亲自训养,更赐名嘉号,不但是王公人家中的第一位,就是皇后亲生的秀慧公主,也为她比下去了。
众人都知道,这其中固然有皇帝笼络兄弟的意思在内,但对于大公主的宠爱,也不是装模作样,摆出来给别人看的。故而都说,大格格未到出降之年也还罢了,到了年头,皇上一定会亲自下旨‘拴婚’,算是尚主,亦不为过。而不论是谁结上这一门亲事,日后仕途展布,都不在话下啦。
但在皇帝看来,大格格今年不过十二岁,距离能够成亲的年龄,还远着呢,自然也就不大放在心上,却不想他自己的见识和这个年代仍旧有一点距离,女孩子十三四岁就成婚的,也不在少数,有一次和皇后说话的时候说起来,他只是随口敷衍,“总归还不忙,慢慢儿留心吧!”
这一番闲话,说过也就搁置了。那知旁边听到了的太监和宫女,却当作一件极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纷纷谈论。消息传到宫外,家有十余岁未婚子弟的八旗贵族,无不注意,但心里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认为‘尚主’是麻烦不是荣耀,有些人家则怦然心动,颇想高攀这门亲事。
想高攀的自然占多数,其中有个都统,尤其热衷。他在想,大格格为皇上所宠爱,又是恭王的娇女,比之正牌的公主自然不如,但秀慧、颖慧两个公主,最称顽皮,在京中都是很有名的,谁娶了这样的媳妇,难免一生受气,反不如大格格尊贵,性情又好。一旦结成这门婚事,成了恭王的儿女亲家,外放‘将军’,调升总督,不过指顾间事。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错不得!
当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有条路子在那里。这个都统是镶黄旗的,名叫托云保,当年在西山锐建营当差,神机营新建的时候,他改为入值营中,以总兵衔担任营中庶务。托云保人很忠厚,也不大贪——神机营规制整肃,想贪也不大有门路——等到后来,载醇管营务,以其家世习武,醇王又颇想‘整军经武’以自见,便常找他谈兵说剑,渐渐把交情培养得很厚了。托云保心想,醇贝勒和当今、恭王是兄弟,他的福晋又是兰主儿的胞妹,隔不了几天就要进宫,姊妹的情分,非比寻常,这一条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于是他整肃衣冠,到了宣武门内太平湖的醇贝勒府——来惯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见,说不到三句话,托云保站起来请了个安说:“七爷栽培!”
载醇赶紧扶住他,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听说皇上要为大格格指配。七爷总听说了?”
“这件事啊?没听到确信啊。怎么?”
“我那个孩子,”托云保又请了个安,“七爷是见过的,全靠七爷成全了。”
载醇哑然。心里在想,托云保虽隶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个独子阿克丹,人品倒还不坏,也生得很雄伟,象是个有福泽的,只是生来结巴,说话说不俐落,这个毛病就注定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国戚而不能近天颜,还有什么大指望?
“七爷!”托云保看出他有畏难之意,又说:“我知道七爷圣眷极厚,天大的事,只凭七爷一句话。只要七爷肯点个头,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载醇到底让托云保这顶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里迷迷糊糊地,仿佛也觉得这件事并不难,于是慨然答应了下来。等托云保千恩万谢地辞别而去,他一个人盘算了一会,想好一套话教会了他的妻子,打算让福晋便进宫去做说客。
谁知道叶赫那拉氏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怎么也不肯应承,“上一次的事情你忘记了?若不是皇后保全,几乎落得灰头土脸,这一次还要来?”
“这一次不比上一次,”载醇耐心解释,“这是家事,不是公事。再一说,大格格年岁渐长,也该到了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了,六嫂不好固请,正要你出面,替她说一说,即便不成,因为这件事到皇后面前说说话,不也好打开道路,省得像以往那样,连皇后的面也见不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