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了午时,比沈葆桢所计算的时间更快上一个时辰,就已经可以看见旅顺口外停泊的炮舰在风中摆动的旌旗和彩带了,“皇上您看?最前面的一艘船,就是同为远字级的镇远号,正在向这边驶过来,恭迎圣驾了呢!”
皇帝举起手中的单筒望远镜,从镜头中看过去,果然,镇远舰的大小和定远差不多,同样是劈波斩浪,快速驶近,船上的汽笛嘟呜作响,似乎是在遥致敬意。
“皇上您看,在镇远号身后的,就是雷字级的另外两艘,一名雷艮,一名雷巽。其他还有跟随的,都是安庆造船厂所建的万字级快船,左首第三艘,就是万年清号。”
“你可以看得这么远吗?”皇帝大感好奇的问道。
“不是臣看得远,不过这些船都是臣当年驻节旅顺之时经常见过的,所以一看便知。”
几个人饶有兴致的说着话,以镇远舰为旗舰的船队迎头行至定远左近,放慢速度,缓缓调转船头,船尾划出雪白的浪花,变成跟随在船队的后方,一则护驾,二则簇拥着御驾驻留的定远号,一路向旅顺口外海驶去。
君臣几个立于船头,海面上秋风大起,船身微微摇动着,顺着威远台和老虎嘴之间的水道平缓驶入,两岸的馒头山、蛮子营、威远台、老虎嘴、牧猪礁、劳葎嘴上各处炮台同时响起礼炮声,轰鸣大作间,烟雾漫天而起,却在转瞬之间就给海风尽数吹散了。
定远舰平稳的靠上旅顺口码头,皇帝戴青毡缎台冠,穿酱色江绸棉袍,石青革丝面小毛羊皮金龙褂,戴菩提朝珠,束黄线软带,穿青缎凉里皂靴,步下旋梯,站到一直铺陈到远处的红毡条上。“署理辽宁巡抚,臣袁甲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袁甲三第一个跪下去,行了君臣大礼,口中请安说道。
“朕安。”皇帝微笑摆手,“都起来吧!袁甲三,到朕身前来。”
袁甲三因为咸丰十二年年初一事,给皇帝发遣到关外任职,后来因为筹划旅顺海口布防一事有功,在关外建省之后,由皇帝钦点为辽宁巡抚,已经有四年之久了。
老人多年之后,重见皇帝,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军前不敢失仪,低头快走几步,到了他身前,“皇上?”
“这四五年来,你很辛苦了!”皇帝说道,“朕虽然一直没有见你,甚至当年命你履任辽宁,也始终驳了你请求进京陛见的奏陈,不是为了厌恨你当年之行,只不过啊……”
他的声音逐渐放低了一些,很是感慨的说道,“关外初建三省,政务繁多,非你这样一心向主的老臣子坐镇一方而不能够使朕放心。故此,也只好强自舍弃于你的思念之意——朕怕一旦见到你,就舍不得再放你北上!你,可不要怨朕啊?”
袁甲三呜咽一声,跪倒下去,“皇上……皇上圣心,老臣全都明白了!皇上不以老臣当年之非为非,反以至重交托,臣又岂敢有为一身辛苦而生怨怼之心?”
“不必行礼,起来,起来说话。”皇帝微笑着,让袁甲三站起身来,顺着他的肩头向后看过去,一片红的耀眼的宝石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其中还有十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穿着大清官员的服饰,看上去格外令人侧目,“皇上,容臣为皇上引荐省内诸员。”
和省内军政诸臣分别见过,皇帝依旧由众人护持着,回到玉辂法舆之中,去到旅顺城中搭建而起的行宫驻节,“你们之中的很多人,朕还是第一次见,不过,在袁甲三所保奏的有功人员名单里,朕早已经有所熟悉,也可以说是神交已久了!“他说,”便如同你宋庆吧,朕知道你,在旅顺口外海防御工程之中,连续担值三月之久,东北的冬天,你的手脚都冻伤了,最后没有办法,只好请外国医生,切去三枚脚趾,是不是的?”
“臣受国恩深重,旅顺海防,又是我皇上圣心垂念的大事,臣身为一省提督,不敢因一己之私,而致皇上永固海圉的圣心不得展布,多有勤奋之行,愧蒙圣主记挂,臣不敢当。”
“当得的,当得的。”皇帝大声说道,“对于像宋庆、黄士林、吴兆有之流的忠悃之辈,朝廷就要不吝嘉赏!军机处记档:宋庆、黄士林、吴兆有三员为国筹谋,功在匪浅。宋庆着加毅勇巴图鲁称号,赏兵部侍郎衔,戴三眼花翎;黄士林、吴兆有二员,赏英勇巴图鲁称号,并赏戴双眼花翎。以上三员,着礼部派同司员,绘图旌表紫光阁。”
绘图紫光阁是武职所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咸丰一朝,也只有当年参与对俄作战的朱洪章、林文察、胡大***超、程学启等有限几个得蒙殊荣,宋庆等楞了一下,就地跪倒,碰头谢恩,“臣等诚惶诚恐,叩谢皇上恩典。”
“朕还是那句话,只要肯于为朝廷办差,而且能够为朝廷办差的,朝廷都绝对不会亏待了他!”他摆手让几个人站起来,重新入座,又再说道,“旅顺一地,事关重大,若论及战略地位,虽然还不及库页岛、堪察加岛等孤悬海外的孤岛那么重要,但若是论及防卫之用,则远在二岛之上。于这样的角度而言,旅顺、大连、营口一线,便是再如何加强防御,也是不为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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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辕中休息一夜,第二天,皇帝身穿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石青褂,头戴万丝生丝璎冠,这天有些微的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红羽纱的雨衣。先坐红幨洒金的明轿到校场,然后换乘特地从京师运来的一匹菊花青大马,在震天的号炮和乐声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马。
等宋庆禀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阵法,次看射鹄,弓箭换成洋枪,乒乒乓乓,热闹得很。皇帝拿千里镜照着靶子,红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窝,足见准头极好。皇帝非常高兴,传谕赏银五千。
用过午膳,接见洋人,一个是英国海军出身的琅威里,现在受聘担任北洋水师总巡,一个是德国人汉纳根,专责监修炮台。这两名客师事先曾受到教导,皇帝最称尊贵,接见之时,洋人虽不须磕头,但并无座位。不过皇帝颇为体恤,不让他们站立太久,略略问了几句话,便摆手示意肃顺领着两个人下去了。
接下来校阅海军。演武台搭在旅顺港口左面黄金山上。口外已调集八艘兵舰,远字级的定远、镇远、济远三艘铁甲舰,镇字级的镇东、镇南、镇西三条快船,以及广字四舰、雷字两艘快船在海面上一字排开,演习阵法,前进后退,左右转弯,十二艘船行动如一,皇帝赞赏之余,不免困惑,便开口相问了。“海面如此辽阔,正式作战之时,也能够做到如此统筹整齐如一吗?”
这话是向沈葆桢发问的,他便转脸向北洋水师大将,天津镇总兵丁汝昌说道:“禹庭,你来和皇上回话。”
“回皇上的话,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语,晚上是用灯号。”
“喔,那么由谁指挥呢?”
“是旗舰,今天是用定远做旗舰。”
“旗舰又由谁指挥呢?”
这话颇难回答,沈葆桢却在旁从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皇上指挥。”
“嗯,嗯。”皇帝又问道:“也是用旗号传令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