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顺为六福求情,给皇帝迎头训斥了一番,吓的不敢再进言,但想一想,自己几次受六福请托,不求能够回到御前做总管太监,只愿回到北京,即便是在养心门内做一个小小的苏拉呢?岂不是也好过在关外日夜受寒风吹袭之苦吗?他当初也是看六福可怜,心中一热便答应了下来,本来想着以自己的帝眷,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不料事情会变成这样?连带着自己也跟着受连累?以为这样的缘故,肃顺跟随皇帝南下的一路上,再不敢多言多动,那份谨小慎微的样子,竟似是比人家家里的童养媳,更让人觉得可怜。
皇帝反倒觉得心中不忍,不论如何,肃顺这十几年来办差谨慎,而且忠心不二,为自家结拜兄弟求情,也是人情之常,心中存了这样的想法,皇帝倒觉得,不该如此重责了,“肃顺?”
“奴才在。”
“你是几时见过六福的?”
“这,自咸丰十二年,皇上驻跸热河,将六福打发出去之后,奴才就从未见过他,不过从咸丰十六年起,奴才奉旨和惇王北上阅看从英国定制的炮舰,在省内见过他一面。”肃顺解释道,“数年不见,六福老了很多,而且大约是身子单薄,难挡关外苦寒,从发遣到关外为高皇帝守陵之后,便经常闹病。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奴才说,只恐小命难保,日后再无面见圣颜,伺候主子的日子了!”肃顺深知皇帝的脾性如何,故意说得凄惨无比。
果然,皇帝面色一窒,“他,在陵上的日子,很苦吗?”
“这,让奴才怎么说呢?为高皇帝守陵,是为人臣子者最称荣耀之事,只不过,六福自来身子骨单薄,万岁爷也是知道的。”
“也罢了。”皇帝叹了口气,转身看着肃顺,“总算你这些年在朕身边,效劳差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赏你这个面子吧。”他说,“等到了烟台之后,给内务府降旨,将六福调到京中来,暂时在养心门做个苏拉太监吧。”不等肃顺跪倒谢恩,他又说道,“你见到他之后,告诉他,以后老老实实做事,清白做人,还有见朕的机会,否则的话,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一个阉奴吗?李莲英、安德海就是他的榜样!”
“喳。”肃顺笑着跪倒下去,“奴才一定将皇上这番圣意,逐一晓谕六福。奴才想,六福和李莲英、安德海之辈还是略有不同的。旁的不说,只是这份为主子分劳的心思,便非这二人可比——皇上训教他多年,圣心早有所知了。”
“你啊,……”皇帝笑着摇摇头,“肃顺,这几年来,你担着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还管着户部的差事,海军初建,你为军饷军需之物,劳烦奔忙,也很辛苦了。”
“奴才能得主子信重,托以重担,岂敢言辛苦二字?而且,奴才年纪尚轻,还长长思量着,能够多为主子效劳几年呢。”
“是了,你今年多大年岁?”
“奴才是嘉庆二十一年生人,今年四十八岁。”
“朕知道你这个人,为人忠心之外,于满人多有排斥之言。经常说什么,‘满人混蛋多’的话,是不是的?”
“这,奴才说过,但奴才以为,与汉人多有学识相比,京内外的满人,实在是不学无术的居多。便说是奴才吧,虽自问忠悃无二,但若论及才学,实在非汉人书生可比。反倒多是如载铨、景廉之类的昏聩之人,长此以往下去,如何得了?”
“这样的话不是不对,不过也过于偏激了一点,便如同已故的倭仁、还有现在的文祥、奕几个吧……”皇帝说到这里,无奈苦笑,“这样逐一数一数,似乎我族能够称得上品学俱全的,也只有这几个人了。简直如贫儿数宝一般。”
肃顺展颜一笑,“皇上,这话请恕奴才不敢苟同。”
还不及他追问一句,惊羽轻飘飘的走进舱中,“皇上,军机处几位大人到了。”
皇帝摆手,示意传众人进来,转头继续问道,“肃顺,你刚才的话可有说乎?”
“有的。”肃顺不是军机大臣,不能参与这种政事奏答,但皇帝问道,不能不说,只好略微加快了一点语速,“奴才想,自从咸丰二年,皇上成立同文馆之后,入学生员,多为旗下人家子弟,一直到咸丰九年之后,方有汉族子弟主动投考入学。之后的大学、海军学院等处,也无一不是如此。都是在我旗人生员学成毕业之后,分发庙堂各部读书,方有汉人子弟,开始报名投考,如此往复耽搁,总是要在三五期之后,……”
皇帝突然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面向走进来的文祥几个人问道,“你们都听见肃顺的话了?你们以为,从同文馆到海军学院、再到大学,始终总是旗人先行报名入学,汉人多报以置之不理的态度,直到确证见到朝廷的决心,直到见到旗人子弟在以上三处学府学成之后,国家另有任用之后,方始开始踊跃报名,这是为什么?”
“臣弟以为,这是因为汉人因循成习,多以圣人教化之言为行事之法,故而仍旧是愿意走正途登进的路子。”
“这话不对。难道同文馆、大学就不算是正途了吗?”
“这,臣弟愚钝,请皇上指教。”
“同文馆所教,多以西学为主,这等在我天朝士大夫看来,都如同奇技淫巧,故而不耻其学,不但自己不学,也不准家中子弟入学。而旗人呢?大多没有这样的珠规玉矩,这是第一层的缘故;再说第二层,同文馆之设,本就不为道学家所乐见其成,若是再多行要求他们将自家子侄送入学府,未免强人所难,故而朕当年降旨草创之初,便有非旗下人家不得入学的规矩——也省得为那些人以为耽误了自家孩子的学业,而和他们打什么口舌官司。”
众人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说起这件事来,呆呆的听着,“至于海军学院,和同文馆的道理大同小异,也不必多说。唯有一节,海军学院所招收的生员,绝大多数都是因为不愿意徙居关外的旗人,为求留在京中,另外图谋之策。从这一点上来说啊,很多人也是无奈而为之哩。”
“皇上圣明。”肃顺第一个说道,“便如同从海军学院学成而出的镇西号炮舰副管带恩杰、雷坤号炮舰管带庆宽、及连魁、英文等,奴才当年奉旨兼任学院总稽查的时候,曾经和他们说话,问及报名入学的缘由,他们都说,这也是父兄之命,为能够长留关内,不至于像其他无能无才的家人一样,远走关外而想出的权宜之计。”
“此言确实。”文祥也在一边说道,“奴才也曾听闻到不少如斯之声,皆以报考大学及海军学院,为规避朝廷移民关外的不二途径。奴才以为,皇上当早作绸缪之策啊?”
“做什么绸缪?移民关外是不二国策,为国选才,也是同等重要。况且说,想进入以上两处学府的,也都是要经过层层筛选——陈孚恩这个人做人不行,做学问还是很有把握的。”他说,“若是能够让百姓以为,大学、海军学院都是国家储才之所,便如同国子监、翰林院一般,成为读书人向往之地,又有什么不好了?至于移民关外,你们以为,能够有多少人通过入学,规避此事?只是极少数!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
“皇上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