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转过脸，‘朝堂’二字如一只马蜂，猝不及防蛰在心头，他双手不自在地拢起，那是人在手脚冰冷时下意识的取暖动作，“老夫这把年纪，不服老不行。”
裴承霖眸光沉沉，看着老人萧瑟却倔强不改的侧脸，久久不语，只是拢在广袖的手紧紧扣住茶几一角。
“沈老精神矍铄，听声音中气十足，晚辈不认为您老了，倒是比家父的面色更显红润。”
说来极巧，裴承霖与沈致是同窗学子，裴太傅与沈侍郎也是同年进士，两代人之间都是过硬的交情。
沈老不无感怀地道：“他比我适合留在京城，这些年他步步擢升，年纪轻轻入了东宫，世人大概会说他混出了大名堂，只是老夫看来，宜恩过的比谁都艰难。”
朝堂，说起来是天子御前，金銮圣殿，实则与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别无二致，脚下踩的不过是一根芦苇，却飘在汹涌暗流之上，不知哪天浪头袭来，朝臣们甚至连救命的木板都找不到。
裴承霖眸光悠远：“沈老说的极是，家父不比您福缘深厚，还能及时从朝堂全身而退，守着膝下孙儿颐养天年。”
沈老笑笑，“老夫算什么有福之人，倒是你，如今春风得意，宜恩替你订的婚事不错，改日带着新妇一同来看看老夫。”
裴承霖垂眸，神色晦暗不明，门帘打起，沈子意进来，额头上覆了一层汗珠，眼神转了一圈，见茶几上的马蹄糕还在，双眼一眯，露出讨喜的笑，“祖父，子意打完拳，有点饿。”
他可不傻，祖父在客人面前，从来都是和善的小老头，此时不喊饿，这盘糕点落不到他的肚子里。
话说得差不多，裴承霖起身，“晚辈不便多留，只是还请沈老多考虑一下，如今世下不稳，对佞臣的退让只会累及百姓。”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本薄薄的簿子，递给吃得正欢的沈子意，后者双手捧着，小脸带着茫然。
沈老抚着胡须笑了，“子意，还不谢谢裴叔叔，这可是太傅对春秋的注解。”
沈子意擦掉嘴边的糕点屑，小心把簿子放在一旁，圆滚滚的身子一弯，“子意多谢裴叔叔赠书。”
裴承霖笑笑，又聊了几句便告辞，沈老也明白知府的公务繁忙，起身送到街口。
三日后，祝青凌踏着暮色进入主簿宅，巡城半晌，傍晚暑气余威尤盛，她回屋后先找了葫芦瓢舀了井水，饮完一瓢后通身的疲乏消了大半。
阿蒲端来蒸好的糯米糕，“我今日去井边浣衣时，听说京城有人来了，是找知府大人的，也不知是不是认识大哥的人。”
祝青凌吃着糕点，满不在乎道：“我不经常碰见书呆子，即使是熟人，不见面也不知道咱们的藏身之处。”
她想了想，出于谨慎的心理，坐直了问：“那人什么时候到的衙门？”
“大概就在午时，太阳最毒的时候，我只是听衙役说了一句，模样衣着没打听到。”
祝青凌一听，垂下头接着吃：“没事，来人是书呆子的书童，没见过你我。”
阿蒲一脸崇拜，摇着她执筷的手臂，非要祝青凌讲她的推断。
祝青凌勾唇，“来人趁着午时到府衙，而不担心扰了书呆子的食欲，可见关系亲近，再者如果来人身份贵重，衙役们岂会不知，哪位人物进了咱们地界。”
阿蒲恍然点头，“大哥真聪明。”
祝青凌笑着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分明是劳累命，我今日在杨家村巡逻，打了几只山鸡，放在院子里，明日该你亲自出马，祭我的五脏庙。”
阿蒲来了精神，山鸡炖汤的味道极好，只是要想汤底浓白，需得今晚坐锅，不时守在旁边用汤勺撇去浮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