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修罗场
武侯看着我们拖到营帐门口的焦尸,沉吟了半日,忽道:“大鹰,你去叫高参军过来看看。”
武侯身后的一个亲兵道:“是。”
高参军名叫高铁冲,他本是士人,后来从军,是武侯幕府中的第一个谋士,据说他身有残疾,不能见阳光,很少露面,这更让人觉得神秘。武侯此番用兵,四将合围之计,便首先由他提出。
一会儿,武侯帐左的一个小营帐里,有个人推了一辆小轮椅出来,车上坐着一个戴大帽子的人,那帽檐上还挂着青纱,看不清那人的脸。
这人到了武侯跟前,道:“君侯,卑职高铁冲,请大人吩咐。”
武侯道:“高参军,你看看这个。”
那具焦尸已经烧得很不像样了,发出阵阵恶臭。高铁冲费力地走下轮椅,他的亲兵扶住他走到那焦尸前。他蹲了下来,道:“给我把刀。”
那亲兵拔出佩刀递给高铁冲,他左手撩起面纱,右手用刀拨了下那焦尸,又割开那焦尸的嘴看了看,道:“天啊!是蛇人!”
蛇人?我有点莫名其妙,武侯道:“高参军,你可确定?别弄错了!”
高铁冲道:“禀君侯,不会有错。当年天机法师留下的那本书中有蛇人的图形,嘴中舌头分叉,这焦尸与那书上的图形一般无二。”
他站起身,一个亲兵递上一块白绢,他擦擦手道:“五十多年前,先帝还是储君时,曾周游天下,至南疆捕得一个半蛇半人的怪物。那时天机法师是太子少保,随先帝出行,回来写了一本《皇舆周行记》,里面便有那个蛇人的图像。据当时陪伴先帝的前代苍月公说,这种怪物偶尔可在无人山中一见,能生吞鼠虎,想必是上古异兽苗裔。”
武侯道:“真是混账东西,这时候来添乱。呵呵,碰到了前锋营勇冠三军的楚将军,这蛇人也算是运气不好的。”
得武侯夸奖,我心中自有点高兴,跪下道:“君侯过奖。”
可是,我心中却远没有武侯那么轻松。那个蛇人根本不像是野兽,它能伏击我,而且会用长枪,更像是一个人。如果只有一两个,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可要是有十几个一块儿来,恐怕就不是一小队人马可以对付了。
辞别了武侯,我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祈烈还在武侯营外等候,见我出来,道:“君侯大人怎么说?”
我道:“君侯不太在意。好了,今天也太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祈烈笑道:“自然,今日是楚将军春宵,被那怪物浪费了大半宿,回去吧。”
众人都一下笑了起来。我治军没有武侯那么严明,固然因为我年纪还轻,有几个什长已过了三十岁了,我也不好对他们太过严厉。战阵上他们自不敢对我无礼,但平时,他们不太把我当成百夫长看的。只是,那个女子……
想到那女子,我心头又一阵迷茫。我道:“回去睡吧,明天不要去屠城了。”
祈烈怔了怔,马上道:“就是,明日好好歇歇吧,屠了三日城,大家也累了。”
谭青道:“这高鹫城的城民也当真勇悍,饿得站都站不稳了,居然还会跟我们巷战。昨天我带我的九个弟兄冲进一家大户人家里,那里只剩了五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居然还守了半个时辰,连女人也不肯投降。唉,可惜,那儿有一个年轻女人好漂亮,却让我一箭射穿了颈子。”
他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我忽然大喝道:“别说了!”
他们都是一怔,有点呆呆地看着我。我没有说什么,也无话可说。对于行伍中人,胜利后的屠城已是一种奖赏,我自己在跟随武侯攻破头几座城时也带他们屠过城。可是现在我却已经厌恶流血了,甚至在为自己手的血腥感到内疚。
那些话能对他们说么?
我跳上马,无言地走着。天已快亮,东边已有一些发白,可是,黎明前的那一瞬却是最黑暗的。
到了我住的地方,他们都回了营帐。我因为一个人住在营帐外,独自在屋中,点亮了油灯,看着那间很干净的屋子,突然,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抓住了我。
这屋子以前的主人,想必成为一具尸体,已在国民广场上烧成一些枯骨了吧。生命,那么脆弱。
坐了一会儿,我全无睡意,走出了屋子。营帐那边灯火通明,传出一阵阵喧哗。前锋营的人在屠城时甚至有三日三夜不合眼的,白天杀人,晚上玩女人、赌钱,几乎成了破城后的通例。
我走出屋子,向营帐走去。
今天轮到第一营站岗。第一营百夫长路恭行今年二十七岁,是我在军校时的师兄,兼前锋营统制。前锋营的编制一向如此,统制兼任第一营百夫长,那是武侯传下的规矩。武侯有命,任何军官在战场上不得停留在后方,连他自己的中军,也是时常冲杀在前。
路恭行是虎威伯路翔的儿子,也是世家子弟。不过,他倒不属蒲安礼那一帮人,与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军官也处得很好,算是前锋营持中那一派的首领。他属下那两个站岗的士兵见我过来,站正了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好。”
我回了一礼,道:“你们路统制睡下了么?”
一个士兵道:“不曾呢,还在和德洋大人商议。”
我走进营帐,周围不时传来女人的哭喊和那些男人的嬉笑。屠城后,照例由中军派人选出掳来妇女中的绝色纳入中军,其他都归各军自有。武侯也不怎么爱女色,只是帝君有过吩咐,要求班师后贡上美女和金银,那班款待我们的女乐也是为帝君预备的吧。
不知怎么,我却又想到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弹琵琶的女子。
她逃过这一劫,入宫后却不见得比在这儿好多少。
我的心微微一痛。
这种感觉从来也没有过。我摇摇头。
前面是路恭行的营帐。他不像我那么特立独行,还是和下属住在一处。我在门口大声道:“路统制在么?”
路恭行走了出来,一见我,笑道:“楚将军,你真是好酒量,我现在头还有点晕,你一点事也没了。呵呵,来,进去坐。”
我不禁苦笑。我的酒量哪里有他那样的世家子弟好,只是任谁碰到过那样的怪物,什么醉意也吓醒了。
里面,德洋正拿着一杯酒,喝得脸也有点红,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侍立在一边,也必是他屠城得来的战果。我不为人觉察地皱了皱眉,德洋却叫道:“楚将军,你也来了,来,喝酒,喝酒。”
我坐下了,那女子送上一杯酒来。路恭行道:“楚将军怎么有兴来我这儿坐坐了?”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道:“路统制,你知道有种怪物叫蛇人么?”
这话刚一出口,德洋却一下睁大了眼,道:“是不是像蛇一样的人?”
我道:“是。”
路恭行道:“你也知道么?我和德大人正在聊这个事。”
我吃了一惊,道:“你们也知道了?”
路恭行道:“白天,我营中几个弟兄碰到了一个,十几个人围攻那一个,还让它逃了,还伤了我们两个人。”
我道:“你们在哪里碰到的?”
路恭行道:“是在城西。”
城西是忠义伯沈西平的防区。沈西平与陆经渔齐名,号称军中双璧,是武侯麾下的两员勇将,陆经渔智勇双全,而沈西平却是如烈火疾风,有“火虎”的绰号。攻城战他并不擅长,但野战却无人能敌,文侯对他们两人下过一个评语,攻则陆稍不及沈,守则沈远不及陆。但如各统百人迎战,沈西平的冲锋之术,却是天下无双。这次四将合围,沈西平统右路军攻城西,武侯也生怕沈西平不遵军令,严令他不得妄自行动,只能在城外严防,所以他的部队接战最少。大概是部队憋得久了,屠城却是屠得最凶的。
路恭行道:“楚将军,你与那蛇人怎么碰到的?”
我把刚才与蛇人遭遇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了,却见路恭行神色凝重,我道:“我已禀报武侯,君侯却还不怎么放在心上。”
路恭行沉吟了一会儿,转身道:“德大人,你先坐一会儿,我与楚将军一起去城西看看。”
走出营帐,路恭行让部下备了两匹马,我们一起向西门走去。天已开始放亮了。这一片地方除了俘虏来的女子与工匠,已无平民了,只听得到前锋各营的兵丁正大声喧哗。我道:“路将军,那蛇人真的如此令人担心么?”
路恭行看着天空,东边,已有了一片曙色,一钩眉月却还斜挂在天边,几颗星已模糊不清。他看着天,道:“家祖当年与天机法师交厚,天机法师羽化前曾将一部手稿留在舍下,我小时看过,里面大多是天机法师游历见闻,看了很长见识。”
我不知路恭行说这些做什么。我没看过多少书,做书本的那种纸张的制法已经失传,现在的书多半用的是皮纸,是把牛羊之皮细细打磨脱色,一本书厚一点就要用到五六头羊的羊皮,相当于一般三口之家一月的用度了,所以很多人甚至连书也没见过。路恭行说这话,当然不是炫耀他有很多书,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他又道:“天机法师在那书中,对蛇人记得很是详细,后面还说,当初他伴随太子周游天下,在南疆捕获蛇人时,用了两百禁卫军和一百苍月公的卫队,但即使如此还是大费周折,那蛇人力量大得惊人,伤了十几个人才将它捉住。天机法师曾向太子献策说,若能驯养一支满万的蛇人军,只怕是天下无敌。只是当时天下承平,而蛇人又难得一见,先帝也不把这当一回事。”
我道:“这个也确实不太可行吧,蛇人这等凶猛,要驯化只怕也是空言,何况数量如此之少,要驯一支满万的大军,只怕太难了。”
路恭行道:“不管如何,我听德洋大人说起入城时曾见过屋顶上有个人影,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蛇人。现在城中果然有蛇人的影踪,听你一说还不止一个,那么山野之中,只怕更多。”
我道:“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三军就要班师,又有什么要紧?”
路恭行只是道:“有备无患。”他抖了抖缰绳,马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周围,到处是破败的房屋,残垣断壁间,到处是瓦砾和血迹,时而见到一两个不完整的腐烂尸首,大概是屠城后懒得收拾留下的。营盘附近,那些尸首也算搬得干净,这儿离营盘有些远了,收拾残局的辎重营也懒了。我看着路恭行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寒意。这个我与之共事已有两年的前锋营统制,突然间似乎像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也抖了抖缰绳,追了上去。
如果说陆经渔像是万载不化的寒冰,一进去他的防区便感得到那种森严肃杀,那么沈西平就是旷野中已成燎原之势的烈火。他的右军,战阵上军纪严明到苛刻,每伍由伍长负责,战阵上若有一人回退,全伍皆斩于阵前,因此几次冲锋,右路军都是一往无前。可战后,沈西平部的军纪却也极坏,屠城五日封刀,第六日往往还有右路军在废城中找人乱砍。
我们一到城西右军的营盘附近,便听到里边沸反盈天,比菜市场还吵,门口也没人站岗。我们前锋营算军纪松懈的,这儿却比前锋营还不如。
一进营中,却见到处都是些醉醺醺的兵丁。高鹫城当初以出产一种木竹子酒闻名。木竹子是特产于帝国南部的一种水果,略似枇杷,比枇杷大一些,成熟于秋冬,却远比枇杷甘美,只是贮存期很短,三日后便败坏。帝君曾点名要苍月公每年秋冬贡上木竹子百斤,可这种水果既难以贮存又怕颠簸,每年苍月公都以特急飞脚传递。这木竹子在南疆也算平常果品,却不太贵,可运到雾云城,一斤木竹子差不多都要抵得上一斤黄金的价格了,这也是苍月公反叛的一个原因。
每年秋冬,高鹫城中的木竹子产量极丰,土人甚至有以之当茶饭的。不知哪一年起,有人试着以之造酒,造出的酒据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记载,“明黄如金,清澄如水,异香中人。一户造酒,门外行人皆陶然有醉意。”当然,这木竹子酒也是帝国点名要的贡品。这酒在雾云城中也很好销,是达官贵人宴客的必备之物,不少南疆人便是靠贩运木竹子酒发家的。高鹫城中全盛之日,城中有酒坊三十家,其中最大的十九家位于城西,当初天机法师随太子至此,吟过“木竹酒香初着雨,半城人在醉醒中”的句子。昨夜武侯宴客,便用的是木竹子酒,连掳来的工匠也有近一半是造酒坊里的人。
我们跳下马,路恭行看着一片混乱,拉住一个正走得东倒西歪的兵丁道:“我是前锋营统制路恭行,请问忠义伯的中军在何处?”
那兵丁喝得舌头都短了,模糊不清地道:“你问沈大人啊,大人现在不见客。”
我看着周围。右军营中,实在是乱糟糟一片,大多兵丁都喝得烂醉。这两万人大概把酒坊的存货都喝个精光,不少人怀里搂着女子,一手还抓着盛酒的葫芦,一边喝,一边赌着。这乐事也只有右军才能享受吧,另外诸军就算想喝也喝不到那么多酒。
路恭行耐下性子道:“那么你们中军官在么?”
那兵丁道:“你说田将军?喏,在那里。”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营帐,那里有一帮军官,身上还穿着软甲,正团团围坐在一张放在空地上的大圆桌前赌钱,一个个都是怀中抱着女子,手中抓着酒葫芦。
路恭行和我把马拴到了边上的拴马石上,向那帮人走去。到了边上,那些人一个个头也不抬。路恭行道:“请问,田将军在么?”
有个满脸胡子的人抬起头道:“我便是。你是谁?”
路恭行道:“我是前锋营统制兼一营百夫长路恭行,这位是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那人听得我的名字,却推开怀中的女子,站了起来道:“是楚将军啊,哈,我是右军中军官田威。你的名字现在传遍了全军,可人却长得太不威风了。”
我注意到路恭行有点不悦之色。这田威的话也没什么尊敬我的意思,我道:“田将军,我们有事找沈将军,请问能找到他么?”
田威笑道:“大人现在不见客,除非你们有君侯的将令。”
我和路恭行面面相觑。我们只不过想来问问,哪会有什么将令?为了这事去讨将令,只怕也会碰一鼻子灰。
这时,坐在田威下首的一个军官不耐烦地道:“田胡子,该轮到你了,你要不掷那可算你输了。”
田威道:“来了来了。”他不再理我们,伸手先揽过站在一边的那个女子,另一只手去抓几颗骰子。
他们玩的是帝国很流行的三骰赌。这种赌博也是很长久了,每颗骰子的每一面刻了一到六个小坑,那一个坑涂成了红色。三颗骰子掷在碗中,若三颗相同,称作豹子,六点豹子号称至尊豹,是最大的,下面还有一些杂花,名色很是繁复,除了久赌之人,一般人也记不住。这种赌博在军中最流行,因为简单,赌具也携带方便。他们用的是骨制的骰子,大概是新做的,还很白。
路恭行还要说什么,田威已经伸手把骰子掷在碗中,嘴里叫道:“至尊!至尊!”
三颗骰子在碗里滚了一会儿,却只是杂色,我虽然不知到底有多大,但看着另外几个军官齐声欢呼,便知一定是很小的,只怕要通赔。
一个军官笑道:“田胡子,你的这手气可有点背啊。”
田威喃喃道:“果然,还是换换手气吧。”
他把怀中那女子的手按在桌上,极快地拔出刀来,我还来不及惊呼,他一刀剁下,便把那女子的左手砍了下来。那个女子发出一声惨叫,血一下喷得田威满脸都是。田威抹了把脸上的血,把那女子推在一边,伸手把那只剁下来的手扔给边上一个工兵,叫道:“薛工正,做三个新骰子!”
他们玩的骰子,竟然是用人骨做的!
我已怒不可遏,喝道:“田将军!”
田威看看我,冷笑道:“楚将军有什么指教么?”
我不顾路恭行在一边对我使眼色,骂道:“禽兽!”
田威一下站了起来,道:“楚休红,你别以为你是君侯跟前的红人我们就怕你!老子战场上什么世面没见过,轮得到你这小子来骂人?”
我只觉浑身发热,道:“田威!你还算是人么?便是禽兽,也不会干这等无耻的事!”
田威也有点发怒,道:“姓楚的!你若再不干不净骂人,老子可要对你不客气了。前锋营厉害,我们右军也不是吃素的!”
路恭行拉住我道:“楚将军,你别冲动……”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道:“路统制,便是要受君侯责罚,我也不管。”
我看了看那个被剁去一只手的女子。被俘的女子,若能有几分姿色,可能还会有一个好一点的结果。那个女子相貌不差,但现在少了一只手,只怕她已没有生存的本钱了。她坐在地上,一只手握着那断腕,却像与己无关一样,动也不动。我摸了摸怀中,也没有什么布条,拔出刀来在衣服下摆上割下一条,走到那女子边上,将伤口紧紧扎住。
如果不这么扎住,她会马上因流血过多而死的。但我这么做,却肯定让田威下不了台。只是我根本不去想这些,只是机械地做好。
好像,这样也能让我心里平静一些。
等我给她包扎好,刚站起身,眼前忽然有刀光闪过。
这一刀相当快,我全无防备,伸手去腰间要拔出百辟刀来,手刚搭到刀柄上,那刀光便已消失,那个女子的头却已滚落在地上。
我回过头,田威正吹着刀锋上的血。那一滴血在泛着蓝色的刀锋上,像一颗珠子一样滚动,他的眼里却满是冷冷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