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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髀肉重生(1 / 2)

第九章

髀肉重生

二太子在路上走得并不很快,第十一天队伍才到北宁城。这个方阳省的首府虽然称为“北宁”,却是帝都南面的门户。北宁城也是十二名城之二,离帝都只有两百里,快马加鞭的话,一天工夫倒能到帝都了,但以二太子这样的速度,从北宁城到帝都也得走上两天时间。

虽然关在囚笼里,但陈忠把我照顾得很好,吃得不坏,休息也充足,我居然长胖了些。二太子有时也过来看看,并不多说什么,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每天按照那本《道德心经》在打坐。那本《道德心经》不太厚,这些天我每天都在看,整本书都已背下来了,也曾经拿边上的士兵试了试,可是毫无用处,我根本无法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几乎又要相信郑昭说的读心术主要靠天赋了,真清子告诉我说这可以练成,说不定连他自己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虚心子虽然是他的弟子,但虚心子似乎也并不会读心术。如果能练成读心术,那么二太子的心思我也马上能知道了,可是这好像不太可能。

我们是上午到达北宁城的,在北宁城里休整了半天,我本以为按二太子的作风至少在城中过了夜才重新出发,哪知二太子应方阳省总督屠方之邀赴了个宴会后,马上又要出发。

方阳省共有八十万人口,算是个大省了,其中北宁城总聚集了二十万上下,因为距帝都不过两百里之遥,北宁城也很繁华。陈忠骑着马走在我边上。自从那天出现刺客以后,他再也没离开我超过两丈,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他虽然缺乏应变之才,但也不是个不通时务的人。

队伍到了北门,来送二太子出城的屠方正在命人为二太子开城门,我们则在后面等一会儿。陈忠看着城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叹了口气道:“统制,马上就要到帝都了。”

到了帝都,又会是怎样?我心头乱成一片。现在我这条命对于二太子来说是很宝贵的,但对于邵风观来说,一定又太多余了。世间的变化实在有如手掌的翻覆,从将领到囚徒,我的身份变得也太快了点吧。听着陈忠的话,我也叹了口气道:“陈忠,你有几岁了?”

陈忠怔了怔,道:“回统制,末将今年二十有五。”

比我大了四岁。这句问话其实也有点没话找话,岔开话题的意思,我实在也不知道回到帝都到底该投向哪一边去。二太子想尽办法要整我,可是现在却好像反而成了他在保护我,这样的变化也实在有些奇妙。

陈忠却似乎没领会到我岔开话题的意思,他道:“统制,回到帝都后,二太子会不会治你的罪?”

“三法司判我有罪的话,我当然只好有罪了,要杀我也只能伸长脖子让他们杀。”

就算不伸长脖子,他们要杀我的话当然还是要杀的,不过那时至少我也要拖几个垫背。这话虽然不能说,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走了一程,天渐渐暗了下来,陈忠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道:“好像还早啊,怎么会这么暗?”

“要下雨了吧。”我也看了看天。

“对了,统制,你觉得今年雨水是不是特别多?”

我不由得一怔,道:“怎么了?我并不觉得雨水特别多。”

“可是那天渡江到东阳城时,我觉得有些奇怪,跟来时相比,东平城好像矮了许多。”

“矮了许多?”我不由得重复了一遍。那天渡江到东阳城,我心烦意乱,根本不去注意这事,“是因为江面上涨了吧?”

“对啊,在城里感觉不到,可到了江上,我就看得很清楚了,比我们来时,江面起码上涨了半尺。”

对于十几丈高的城墙来说,半尺的水位根本属于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数目吧。可是,真像陈忠说的,今年雨水并不多,按理雨季过后江面该下降才是,怎么会更加升高呢?

可能上游的雨水多吧。

这时,边上有个士兵拍马过来道:“陈将军,殿下带的路好像不对啊,我们现在偏向西边去了。”

陈忠带住马向四周看了看,我也随着他向四周看去。现在正是黄昏,夕阳在山,却在我们的正前方。从北宁城到帝都,这条路大致是南北向的,当中虽然也有偏西一些,但绝没有偏到正西过。

而我们现在,竟然是向正西方走!

陈忠吃了一惊,道:“我去问问殿下。”他拍马向前,刚走出一步,又回头道,“好好保护楚将军,不得有误。”

二太子到底在想什么?我不相信这是因为走错了路,那也只能说是因为二太子不想太快回到帝都了。他到底要做什么?

陈忠走了,没一会儿又拍马过来了。他一到囚笼边,我道:“二太子怎么说?”

“他说要从西门走。”

“为什么?”

“据说帝都南面有盗匪出没,为小心起见,转道向西。”

这算什么理由?我不禁皱了皱眉,真不知二太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转道从西门进城,大概又要多走一天了。盗匪再猖獗,也不会像鬼啸林的曾望谷那么敢伏击贡使吧?有陈忠的百人队护卫,还有二太子自己的亲兵队,至于为避开盗匪而绕这么大个圈子吗?

大概是因为我。文侯一定已经接到甄以宁的秘报,如果二太子从南门进去,就会被文侯堵个正着。文侯有节制刑、工二部之权,如果他要将我提走,二太子除非马上跟他翻脸,不然是无法拒绝的。而从西门进去,虽然远了一天的路程,但是却错开了文侯的迎接。

这个主意,只怕是二太子自己想的吧?我知道路恭行给他出了不少主意,但路恭行不致出会出这样拙劣的主意。文侯不可能只注重南门,而别的门就放任不管了,这种自作聪明的主意,大概也只有二太子能想得出来。

陈忠见我没说话,在一边道:“统制,你说二太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为了我不落到文侯手里。”

我笑了笑。自己突然变得如此重要,以前也想不到。下面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看着陈忠,他脸上满是关切之意。我已经是个阶下囚了,他对我仍是毕恭毕敬,不敢失了半点礼数。我心中一动,道:“陈忠,邵将军要你来押送我时,还交代过什么话?”

陈忠一阵局促,好像被我抓住了什么要害一样,支支吾吾地道:“统制,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这样子实在令人生疑。我心头一凉,道:“他是不是交代你说,万一我有顺从二太子的意思,你就把我杀了?”

我的话像是劈面一刀,陈忠脸一下子白了,道:“统制,你……你听到的?”

真是个老实人啊。可是我却没有计谋得逞的快意,心也沉到了谷底。看来邵风观也真有这个主意,他虽然知道我是冤枉的,可是如果我要对他不利,他仍然会毫不留情地灭我的口。我一阵茫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陈忠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小声道:“统制,你也不要多心,这是毕将军吩咐我的,邵将军只要我全力保护统制安全。”

是毕炜啊。怪不得让陈忠这个邢铁风的部属来押送我,大概蒲安礼也在当中插了一手。

陈忠还在小声地道:“统制放心,末将虽然接到这等命令,但绝不会让统制有什么意外的。”

我也小声道:“陈忠,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子来帮我?”

陈忠顿了顿,道:“统制,还记得你率我们前锋营赴援东平城的事吗?”

“怎么了?”

“那时你对我说,开道公有我这个子孙,他的英灵也该欣慰了。”

我道:“是啊。你作战勇猛,不愧是名将后代。”

“你知道吗?我向来被人称作傻大个,从没人这样跟我说过。统制,陈忠是个粗人,但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末将也是从小知道的。”他的话有点哽咽,似乎都要哭出声来了。

真是个笨蛋。我在心里暗骂着,但鼻子却又有点酸。那时我为他那一身神力而震惊,但论起武略,陈开道虽是勇力之士,但也深通兵法,陈忠与他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别,我说这句话不过是安慰一下陈忠而已,没想到他记得那么牢。有时一句和言安慰,实在有甚于万金赏赐啊。

陈忠抹了把眼角,又向我行了一礼道:“统制你放心,有陈忠三寸气在,定会保证统制的安全。”

他打马向一边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人与人,除了尔虞我诈,也会有肝胆相照吧。虽然因为钱文义的背叛让我觉得落寞,但看到陈忠,我心头又有了几分暖意。

向西行进的路年久失修,并不太好走。离开北宁城后,日行夜宿,又过了两天。这天将尽黄昏时,我正在囚笼里打坐,忽然有人叫道:“郊天塔!看到郊天塔了!”

郊天塔就在城西,我们距雾云城不会太远了,明天再走一天,一准便能到达城下。我伸展了一下手臂,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现在我已经练得体内气机流转,有时体内像有个球在血脉间滚动,这是《道德心经》上说的读心术的基础已成之象。这十几天我心无旁骛,吃了睡,睡了吃,修炼居然有了小成,只是要练成读心术好像仍是遥遥无期。

天已渐渐暗了下来,这时有个二太子的亲兵过来道:“陈将军,殿下有令,今夜不打尖了,务必要连夜赶回城中。”

送走那传令的亲兵,陈忠拍马到我跟前,拎着包干粮给我,皱了皱眉道:“殿下怎么这等着急,统制,委屈你,今天只好边赶路边吃点干粮了。”

我接过干粮,冷笑了一下道:“二太子就是要在夜里进城。”

“为什么这么急法?”

陈忠还在想不通,我叹了一口气道:“陈忠,如果文侯在城门口拦住二太子要把我带走,你是二太子的话该怎么办?”

陈忠恍然大悟,道:“所以殿下要趁晚上进城。可是,统制,那该怎么办?”

文侯带走我也未必是件好事。我不知道甄以宁到底是不是文侯的儿子,如果他只是文侯的旁系亲属,只怕毕炜的话更有效力。而毕炜要把我灭口的话,文侯未必不会听。

我的心中乱成一团,也没心思再打坐了。吃饱了肚子,听着车轮吱吱作声地碾过干硬的泥土,从路边草丛中,虫声也渐渐密了起来。现在到了四月中旬,已经入夏,天一天热似一天。这几天都没下雨,泥土被晒得像石头一样硬,马车碾上去不时有一阵震动,我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车后。

天已近黄昏,暮色像水一样淹没了一切。在路边的草丛里,虫子在鸣叫,像是一连串的小铃振响,声音也串串滑过去,如珠子走在平滑的石板上,不知有多久,好像那会响到永恒,响到世界的尽头一样。

我又回到帝都来了。尽管没有看前方,但是眼里正在不住倒退的景物也让我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儿。那是华表山下,因为天暗,已经看不到郊天塔和塔下的国殇碑了,但是我知道那两座巍峨的建筑就耸立在山巅,在那儿的,会不会有无数战死的阴灵回来,如那首《国之殇》所唱的,“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这是我的家邦,我也愿意为了守卫它而付出生命。可是很可笑,它并不需要我。

我有些忧郁地想着,这时突然有人叫道:“是什么人?”

那声音很响亮,隔得很远也听得清清楚楚。队伍停了下来,我探到囚笼边向外望去,却见前面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火把光,映出一带城墙。

终于到了。

我心中却突然一沉,喉咙里也像堵了些什么,又酸又涩。

喊话的那人嗓门特大,不逊于以前武侯军中的雷鼓,二太子的随从中却没那么大的嗓门,我是在队伍尾部了,只能支离破碎地听到几句“二殿下”之类,大概是说明我们是谁。停了一会儿,队伍又开始行进,想必已经交代清楚,现在我们要进城了。

二太子果然是要趁夜入城啊。看着马车驶入城门,我居然也没有太多的感想。本来还以为多少总会感慨一下,但事到临头却又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是一些失望。

我本以为会骑在马上,以一个有功之臣回来的。

“统制。”

陈忠突然小声叫着我,我抬起头,却见他骑着马正在我边上,我道:“怎么了?”

陈忠咬了咬牙,道:“统制,我会马上向文侯大人通报的。”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如果文侯出面来向二太子要人,二太子只怕也无法顶着。但是这样他们两批人势必马上决裂,连表面上的平静也维持不下去了。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下将军,文侯会为冒大不韪去做吗?

队伍已经进了城,听得身后的城门轰然一声关上,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太子称东宫,二太子虽不称西宫,但二太子府却真是在城西的。我本以为二太子会先把陈忠他们打发了再来带我走,没想到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带着一大队人到了他府邸前。

一到二太子府门口,里面已出来了几十个家兵,他们居然连二太子的一些行李也不搬便到了我跟前,有个人手持斧凿要来凿开封口的铁锁。囚笼是用相当粗的铁链缠着,一把很大的铁锁锁住铁链,锁孔里已灌满了铅。远路押送重犯或名贵的东西都这样,到地方后再用凿子把锁凿开。那个家兵正要来凿锁,陈忠道:“不用了,我来吧。”

他抓住铁锁,另一手抓住铁链,猛地一用力,嘣的一声,铁链当中有一节环立被拉断。

他拉得行有余力,那个本要来凿锁的家兵却看得眼都直了,半晌才回过味来,道:“多谢将军。”陈忠的神力一定让那家兵叹为观止。如果以力量而论,陈忠说不定是帝国第一了。

只是这个神力之士却沉沦下僚,如果不是为了押送我,他大概连军官都还不是。

“楚将军,古人说,世事如潮,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顺天应命,方为豪杰,你想好了吗?”

二太子的声音突然从一边响了起来,我走出囚笼跳下地来,道:“多谢殿下,末将领会得。”

十多天没踏上过泥土,脚底也已习惯了原木的感觉,现在站在地上也好像是种享受了。二太子看着我,脸上也浮出一丝笑意,道:“那就好,带楚将军入内更衣。”

这十几天来我一直被关在囚笼里,也没洗过澡,身上已经有些发臭。我跟着二太子的亲兵进了他的府邸,陈忠突然道:“统制,保重啊。”我回头看了看,见他牵着马站在一边,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二太子话中的含意我当然明白,陈忠说的“保重”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此时我的心中却只是乱作一团,也实在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做。我转身向里走去,耳边听得二太子笑着道:“陈将军忠勇无双,孤定要重重赏赐。”

二太子除了刚愎自用,倒也不算太名下无虚,他是要收买陈忠吧。可是我不禁有些想笑,如果他要收买别人,甚至是收买我都可能成功,要收买陈忠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洗完澡,我换上了一身新的军服,只觉身上舒服了许多。要不是那两个亲兵身挎腰刀与我形影不离,连我在洗澡时他们也立在一边看着,我真要以为自己一步登天也成了个公子哥。

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回到帝都,我也必须拿定主意了。如果转投二太子门下的话,也许也并不太坏吧,路恭行是我的老上司,二太子本人也是武人,比太子好得多,更重要的是,在人才济济的太子一方,我想要出头也难得很,而二太子实在很有点求贤若渴之意。如果我回到帝都时首先碰到的是二太子,大概我想都不会想就会投向他这一方了。

冥冥中,一切都有天意吧。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楚将军,想什么呢?”

二太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吃了一惊,连忙从座位上站起。二太子和他剩下的两个侍卫正走进我这屋里来。我跪倒在地道:“罪将楚休红见过殿下。”

二太子扶起了我,看着我的眼睛,他也叹了一口气道:“楚将军,委屈你了,明日的三法司会审,孤已让 他们尽量不动用肉刑。”

还要会审我啊?我心头凉了半截,但脸上仍不露出来:“多谢殿下。”

“三法司会审,你不论说什么,有孤在旁,我保证你绝无后顾之忧。”二太子的语气大有深意。他自然是盼着我说出对毕炜不利的话来。

三法司是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司,刑部尚书是名臣列正伯卫宗政。兵刑户工四部尚书是朝中名位仅在太师与文武二侯之下的大臣,卫宗政尤以铁面无私著称,当初做督察院御史时有“铁面御史”之号,升任刑部尚书后虽然没有被称作“铁面尚书”,仍是公认的正直大臣。按以往惯例,一件案子要出动到三法司会审必是件通天要案,会审结案后,除非帝君发话,连太子和文侯也无法翻案了。二太子跟我说不让他们动用肉刑,那是要我放心转向他那一边吧。只是以卫宗政的脾气,他会听从二太子吗?

我跪在地上,低声道:“罪将明白。”

二太子干笑了笑,突然挥了挥手道:“你们出去。”

一个侍卫转身向屋外走去,另一个侍卫却仍是站着不动,正是先前我在船头上大打出手时称赞我好本领的那个侍卫。二太子怔了怔,道:“林秋,为何不出去?”

林秋直直地站着,高声道:“微臣有护卫殿下之责,不敢怠慢。”

二太子斥道:“食古不化,楚将军不会对我不利的,出去吧。”

我心头一震,几乎要落下泪来,二太子这话已经将我看作自己人了吧。在途中我遭人伏击时二太子也来看过,那次我也大为感动,看来二太子虽然刚愎自用了一些,也不算一无是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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