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陆经渔的那个小宅子,我只觉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在我心底,陆经渔到底还是一个曾经仰慕的偶像,我总觉得像这样的名将,可以在战场上失败,可像现在这样子却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这个偶像也已经崩塌了。
走出巷子,我才想起自己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去。身边又没有马匹,走回慕渔馆又得好半天吧?这儿又到了方才与陆经渔和闵维丘相遇的那条街了,我苦笑了一下,正准备再想个办法,酒馆里有个人大声哼哼地走出来,正是闵维丘,店家扶着他道:“闵先生,您这样行吗?”
闵维丘很有几分醉意了。我暗自好笑,像闵维丘这样子,连路都快走不动了,哪儿还能驾车?他却是大大咧咧地道:“老……老计,你觉得某家醉了吗?告诉你,某家醒着呢,你看,这是树,这是路,那个……”他突然向我一指,喝道:“喂,那小子,你怎的还不走?”说着,却打了个饱嗝,隔着老久我也闻到一股酒气。
我也不想理他,正要走开,那店家看来正叫苦不迭,见闵维丘指着我,向我道:“那位将军,过来帮我扶一下闵先生吧,他喝醉了。”
闵维丘挣开了他,叫道:“什么醉?天底下人人皆醉,我若不醉,岂不是疯子了?老计,你在骂我!”他说着一把揪住那店家,那店家将他扶到车边,道:“将军,请你帮个忙吧,要不送他去陆先生家也好,闵先生这样回不了家。”
我想说我不认识闵维丘,可那店家眼神倒也锐利,我方才去了酒馆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叹了口气,不管如何,看在陆经渔面上,也把这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大诗人送到陆经渔家吧。我走过去道:“闵先生家住哪儿?”
那店家一怔,道:“我哪儿知道,你得问他。”
可闵维丘这时醉得不省人事,哪儿问得出来。我叹了口气,道:“我去请陆先生送他回家吧。”说着,抓住闵维丘的肩膀,一提气,将他扶上了车,自己牵着马,向陆经渔那宅子走去。
敲了敲门,只听得陆经渔在里面道:“谁啊?”我道:“陆先生,是我。闵先生喝醉了,回不了家。”
门吱扭一声开了,陆经渔走了出来。他大概要睡下了,衣服已经解开,敞着怀。看见我身后的马车,皱了皱眉道:“闵先生怎么又喝这么多?唉。”他转头向里道:“阿美,我送闵先生回去,你先睡吧。”
那个“阿美”就是陆经渔的妻子吧,现在他的样子也和一个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我道:“陆先生,还有,您知道去慕渔馆怎么走吗?”
陆经渔怔了怔,道:“闵先生住的地方离那儿有三条街呢,去那儿做什么?”
慕渔馆原先是何从景给陆经渔建的,陆经渔心灰意冷,也不想如此招摇,才不愿住那儿,宁可住在这样一个小巷子里,我一问慕渔馆,他大概有点多心了。我小声道:“我是住在那儿的,现在不知该如何回去。”
陆经渔又怔了怔,道:“你们来了多少人?”刚说出口,马上道:“算了,不要说了,不然只会心烦。来,我顺路送你回去吧。”
闵维丘的车子很小,他躺在后座呼呼大睡,我和陆经渔挤在前面。一坐上,陆经渔抖了抖缰绳,赶着车向前而去。他没有说话,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么。我也不敢和他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走了一程,陆经渔忽然道:“现在朝中是文侯主事?”
我心中一阵激动。文侯看邵风观的甲胄擦得很干净,知道邵风观没有死心,因此一语便将邵风观叫了出来。陆经渔问这话,可见他的心也还没有死!我道:“是。今年在文侯大人率领下,我军破解了蛇人的围困,斩杀了近十万蛇人。”其实斩杀的蛇人根本没那么多,不过战果向来是虚报的,文侯宣称的也是“杀敌十万”,我不算吹得太过。
陆经渔冷笑了一下,道:“十万!文侯大人心中,大概也只是个数字而已。”
他这话似乎对文侯有所不满。我暗吃一惊,道:“大人,请问有什么不对吗?”
陆经渔忽道:“楚将军,你是受文侯之命来与何城主谈判的是吧?”
他一猜一个准,果然名不虚传。我点了点头道:“是。不过我不是谈判的正使,只是副使,主要是保护正使丁大人安危。”
“丁大人?”陆经渔想了想,道,“丁西铭吗?”
“是。”
陆经渔皱了皱眉,道:“他可不是文侯的亲信。”他看了看我,忽道:“楚将军,实话告诉我,你是文侯的亲信吧?”
我吓了一跳,道:“文侯大人对小将青睐有加,亲信嘛,我也不知是不是。”
陆经渔淡淡一笑,看了看四周,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文侯是不是给你密令,要你一旦在谈判即将破裂时便杀了丁西铭,嫁祸给何城主?”
陆经渔也有读心术!我吓得魂不附体,一下站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上,喝道:“什么?没……没这回事。”
陆经渔笑了笑,道:“楚将军,为将之道,不论什么意外,便是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你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气。”
我只觉背后冷汗直冒。陆经渔是不世出的名将,武勇智谋,皆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我的确与他相比还差得远,方才我的表现已经是证明他的猜测没错了。我颓然道:“是啊。”
陆经渔道:“那么说来,你的处境可很危险了。我约略听得,何城主不仅想和帝国联手,他另外还在与人联系。你晚上跑到望海馆附近,只怕你们的谈判已经破裂。”
这一点他却猜错了。但我也马上知道,陆经渔并没有读心术。的确,如果他有读心术,在高鹫城时他也不会中了苍月公的苦肉计。我想了想,道:“没有。我已知道何城主在与倭岛联系,不过他已经决定断绝倭岛那边了,我们的谈判已然成功。”
虽然陆经渔说什么“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此时却也长舒一口气,道:“是吗?那就好。”
他的口气里大见欣慰。如果帝国与五羊城翻脸,即使陆经渔想要超然物外,何从景只怕也容不下他了吧,看来陆经渔即使处于现在这样的地方,仍然不平静。
我默默地想着,陆经渔忽然道:“楚将军,有件事你听听便算了,如果不愿听,就当我胡说。文侯这人心思极其深沉,不论他对你有多好,你都不能太信他,否则就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我道:“怎么了?”
陆经渔道:“在高鹫城时,我就在想,我们派出那么多回去报信的,即使一个都到不了帝都,以文侯之能,他不会一点消息都得不到的。”
陆经渔的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我被惊得呆住了。的确,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文侯在何从景身边也派了一个明士贞,我们在高鹫城被蛇人围住这般大一件事,他岂会连半点消息都得不到?我道:“难道……道道文侯大人他……”
陆经渔道:“是啊,我一直在怀疑,文侯大人其实不希望君侯全胜班师。如果不是后来蛇人围了帝都,我简直要怀疑蛇人也是文侯派出来的。”
蛇人当然不会是文侯派的,否则文侯的神通也太大了。只是陆经渔说文侯其实有可能早就知道我们在高鹫城的处境,我却从来不曾想过。我道:“可是,文侯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征军全军覆没,他有什么好处?”
陆经渔道:“楚将军,你以前官职太小,很多内幕并不知情。朝中文武二侯主事,君侯主军,文侯主政,向称栋梁。但与君侯不同,文侯这人甚有野心,我当初就曾向君侯说过,君侯只说我妄议大臣,只是这几年来我越来越觉得,南征军得了个全军覆没的结局,与文侯不会没关系的。当初他即使派不出援军,能给城中运些粮草,我们也不会败得如此之惨。十万人,一共逃出的还不到三四千吧。”
我的心头如惊涛骇浪,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如果陆经渔说的是真的,那可真的是一个最大的阴谋了。我们被蛇人围住的时候,文侯说不定满心希望我们能与蛇人两败俱伤吧,只是蛇人的战斗力强得超过他的预计,后来的事态才脱离了他的预算。
陆经渔又道:“楚将军,也许只是我的小人之心,只是我虽然找不到证据,却觉得想得多半不会有错。君侯败亡,帝国陷入危难,但文侯却成为大权独揽的人物,其中得利最多的,便是他吧。”
我道:“陆将军,那你为什么不回帝都?若此事是真,我愿追随陆将军左右。”
说出这话时,我已下定了决心。如果文侯真的是这样的用心,那么不论文侯对我有多好,我也一定要代南征军十万袍泽向他讨个公道。陆经渔却叹了口气,低低道:“我不敢回去。我怕他。”
我一怔,道:“怕?”
陆经渔道:“是。文侯实在太强了,我不敢去面对他,更可怕的是,居然还没有人发现他的可怕。如果回到帝都,安知我不会是第二个君侯。”
陆经渔会坦言他畏惧文侯,我也不曾想到。但想想文侯的心思手段,的确让人不寒而栗,如果文侯要对付我,我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此时我又想起了甄以宁。如果不是甄以宁,文侯大概连正眼都不会看我的吧。
这时陆经渔带住马,道:“楚将军,你要从后门进去吧?”
我道:“是啊。”
他指了指前面道:“走过这条街,就是慕渔馆的后门了。”
我跳下车,又向陆经渔行了一礼,道:“陆将军,谢谢您。”
陆经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顿了顿,忽道:“楚将军,这条路荆棘重重,你要走下去,以后千万不要太轻信人。”
这是陆经渔的肺腑之言吧。我有些黯然,道:“多谢陆将军,请您也好好保重。”
陆经渔叹了口气,脸上却又浮上一丝笑意,道:“都保重吧。如果有缘,也许我们还会再见。”
他加了一鞭,马车辚辚而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只觉鼻子一酸,泪水似要涌出眼眶。冰海之龙,这个几近神话的名将,就这样淹没在人海中了吗?像投入大海中的一块小石头,再没有波澜。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还在人世,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着,和妻子两人夫唱妇随,白头到老,生几个孩子,就这样度过一生吧,而帝都的人大概还会去忠国碑前凭吊他的名字,去传说这个不败的名将那传奇的一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可走,我选择了这条路,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荆棘,我也要走下去。我不像陆经渔那样看得透,我还有热血,我要改变这世界。
我会看到你说的那个新时代的。在心底,我暗暗地向郡主发誓。
进了慕渔馆,里面又暗了许多。天太晚了,宴席早就散去,四周静悄悄的。我看了看四周,确认附近没有巡逻的人,正要向我的住处走去,忽然听到钱文义低声在一边道:“楚将军。”
我道:“是我。钱兄,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钱文义从边上闪身出来,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些僵直,很不同寻常,我心中咯噔一下,小声道:“出什么事了?”看他的样子,似乎又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钱文义没有说话,他身后忽然走出一人,道:“楚将军,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啊?”
一听到这声音,我吓得魂飞魄散。这是郑昭的声音!我的手一把搭到了刀柄上,这时郑昭从房里踱出来,他伸手拍了拍钱文义的肩,道:“钱将军,这是个噩梦,你回去睡吧,睡醒了就全忘了。”
钱文义点了点头,蹒跚地走去,动作几乎像个木偶。我心知他定是中了郑昭的摄心术,但不知郑昭到底要做什么,等钱文义一走,我低声道:“郑先生怎么会在这儿等我?”
郑昭却咬了咬嘴唇,脸上闪过一丝痛苦,道:“楚将军,我恨不得杀了你!”
我吓了一跳。虽然知道郑昭对我并无好意,但没料到他说得这般直接。我握紧了刀,道:“不要忘了,我可是副使。”
郑昭道:“副使又如何?如果能杀你,我真想把你碎尸万段!”他说这些话时全然没有平时的随和,口气也很急。我心中一动,登时恍然大悟。
他是知道白薇来见我的事了!白薇吻了我,他也一定知道了,可是他有读心术的事又瞒着白薇,这样的屈辱憋在心里,实在不好受。想通了这点,我倒放下了心,冷笑道:“郑先生,我可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你了。”
郑昭看了看我,道:“楚将军,当今之世,身怀摄心术的,大概只有你我二人了。现在已无六耳,我们也不必遮遮掩掩,还是开诚布公吧。我是一个人来的,楚将军若要对我动手,郑某自然不是你的对手,要杀我可是轻而易举。”
他这般说,我倒一阵惊奇,实在想不通郑昭到底要做什么。他孤身来见我,总不会是来让我杀他吧?我把手从刀柄上放开,道:“好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郑先生也不要把我当成卑鄙小人,有什么话便说,在下听着便是。”
郑昭看了看我,忽然一笑道:“我中了你的圈套,居然一对你用读心术便会头痛欲裂,这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船了,不过楚将军你可没有废掉我的读心术,实在该感谢你。”
我暗自后悔,那次我该暗示他说一用读心术和摄心术就会头痛得要死,那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了。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如今要再次对他用摄心术,已是不可能了。我只是淡淡一笑道:“过奖,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郑昭倒是笑了笑,道:“果然。虽然因为小薇的事我应该很恨你,但楚将军你光明磊落,我又实在恨不起来。”
他一说起白薇,我倒有点过意不去。我正色道:“郑先生,你也不要胡猜,白薇小姐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郑昭哼了一声,道:“坐吧,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些。”
他指了指边上一张石椅,自己先坐了下来。我也坐到他跟前,道:“不知郑先生有何指教?”
郑昭长嘘了一口气,道:“你既然已经去过夜明楼,想必也已知道前因后果了。”
我暗自叹息。我做事虽然自认比较精细,却还是没能考虑完全,实在不该跟白薇说我要去杀了那些倭岛使臣的。我道:“自然。”
郑昭道:“没想到五峰船主竟有如此胆色,实在令人佩服。不过既然收服了他们,联手倭岛之议自然无疾而终了,明日再谈些条件,你们便可奏凯而还。楚将军,你这一趟又立了一大功。”
我笑了笑,道:“天意如此,人力难回。”想到他居然把那五峰船主也收服了,心中不觉有点忧虑。这批海贼在海上甚是强悍,而五羊城的水军原本就是闻名天下,如此更上层楼,将来如果帝国真有与五羊城刀兵相见的一天,邓沧澜和李尧天可吃力得很。
郑昭叹了口气道:“我早知倭人惯于反复,因此向来主张与帝国联手,只是城主自有打算,以前也说不通他。好在从今日开始,他终于完全接受了我的计划。”
我道:“其实不分南北东西,都是兄弟姊妹,合则两昌,分则两败,城主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郑昭道:“不错。虽然帝制共和不两立,但人毕竟还是人,大敌当前,别的事都是次要的。我向来坚持如此,因此虽然甄侯曾想杀我,我还是坚持要和帝国联手。”
一想到当初我奉文侯之命去追杀他,我也有些不安,道:“郑先生,你宽厚大度,此言极是。”
郑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宽厚大度吗?我可比不上海老。海老的孙子被你杀了,他也仍然坚持说与帝国联手是上策。”
海老的孙子?乍闻之下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突然间脑海中跳出那次与郑昭一起来的一个人。
那个奇丑的剑手!那剑手的样子虽然不太像海老,但两人都是尖嘴猴腮,丑陋无比。我道:“是那一次与你一起来的剑术好手吗?”
郑昭道:“正是。”说到这儿,他脸上又闪过一丝茫然,也不知想些什么。
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郑先生,既然我们两军要联合,我希望能以诚相待,同赴国难,将来共和军的前途也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发展。”
郑昭扫了我一眼,哧地冷笑一声道:“楚将军,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凭你,大概还没权决定共和军的前途吧。”
虽然受了他的讥嘲,我仍然不以为忤,道:“现在虽然不能,但我会尽力而为。”
郑昭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心底到底在想什么。我知道他没办法对我用读心术,但即使用了也不怕,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在随武侯南征时,我觉得共和军一个个都是不赦的罪犯,但这些年过了,我的想法已大不一样。共和军一样是人,我们不能和蛇人和平相处,难道与共和军不能和平相处吗?“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信条共和军做得并不好,但这话却是对的。和共和军相比,帝国其实连这点虚伪都没有,只是把百姓当成毫不值钱的野草而已。
郑昭看了我半晌,我正被他看得发毛,他忽然长叹一声,道:“楚将军,你不要太高兴了,还有一个难关,你得渡过后才可以真正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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