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乱命不从
这人是府兵首领汪海。他一见我,行了一礼,道:“真是巧,大人正要我叫你呢,你就来了。”
我呆了呆,道:“大人叫我?”
汪海道:“正是。不但是你,还要我去通知邓将军、毕将军和邵将军他们。楚将军,请你先进去吧,大人在书房等你。”
虽然我来过好多次,一个司阍还是照例领着我向文侯的书房走去。一边走,我的心里迷惑之极。文侯这么急叫齐四相军团究竟有什么事?难道出事了?
到了书房前,我在门口整了整衣服,大声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求见。”
门开了。让我吃惊的是,开门的竟然是个陌生人。这人满面于思,但年纪还很轻,他一见我,躬身行了一礼,道:“小将西狄沙吉罕,见过楚都督。都督请进。”
他是个狄人!他的帝国话说得字正腔圆,极是标准,如果不看他的穿着,都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狄人。前些年狄人五王合盟,联军犯边,驻守西北的青月公抵挡不住,是文侯亲自领军平定,后来狄人便十分恭顺,年年入贡,帝国军的军马不足时也向他们收购,只是我没想到文侯麾下竟然会有个狄人。我满腹狐疑地走进书房,却见文侯正在写着一幅字。我走到文侯跟前,行礼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文侯没有抬头,道:“楚休红,你来得倒早,先坐吧。”
我有些犹豫。如果这狄人不在,我当然马上就要禀报,但现在不知该怎么说。我低低道:“大人……”
我的话还没说完,文侯头也不抬,道:“坐吧,有什么事过一会儿再说。”
我的心一下凉透了。文侯的话中,分明有点不耐烦之意,虽然现在文侯对我已经冷淡了许多,但这样子还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看了看边上那狄人,他倒会意,又躬身一礼,道:“楚都督,请坐。”
我还没有回话,文侯在一边道:“楚休红,沙吉罕殿下是狄王太子,以后要编入你营中,你先和他聊聊吧。”
凡是帝国藩属诸王,都要将王子送到帝都为质,等国中先王去世,才将质子送回继位。一来是防止藩属作乱,二来也是让这些藩王早受帝国王化,以利与帝国结为一体,像句罗现在的国王,当年就曾在帝都住了十余年,连正妃都是帝国宗室之女。狄人归顺未久,沙吉罕来帝都也不会有多少年,但帝国话说得如此流利,这人倒也聪明得紧。只是看到他,我心里却很不好受。曾几何时,我也常常随侍文侯身边,现在这个位置被沙吉罕顶了,难道文侯有让这狄人取我而代之意吗?
沙吉罕自然不知道我在想这些,他见我坐下,站在我边上,小声道:“楚都督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沙吉罕三生有幸。”
他的话倒甚是文雅,而且他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对我却恭敬之极,倒让我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我道:“沙殿下请坐。”
沙吉罕道:“楚都督今之名将,小将绝不敢冒渎,还是站着吧。”
虽然狄人只是藩属,但他终是王子的身份,长相虽然凶恶,却能如此谦和,实属难得。只是他站着,我也不敢坐了,忙站起来道:“沙殿下过谦了,末将岂敢如此无礼。”
文侯在一边忽然道:“沙吉罕,你坐吧。”他仍然在写着那幅字,头都不抬。沙吉罕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楚都督请坐。”
这个沙吉罕对文侯竟是视若天人,尊崇已极。我也听说过狄人生性彪悍,向不服人,但一旦服气,便忠贞不贰,看来文侯将他们已是打得口服心服,西北一带终文侯之世,恐怕不会有战事了。我看了看正在写字的文侯,如果走在街上,只怕没人相信这个貌不惊人,面团团如寻常富家翁一般的老人会是让狄人都尊崇之极的文侯吧。
沙吉罕虽然说了要坐,但还是等我坐下后,他才侧着身子坐下来,以示不敢和我平起平坐之意。我扫了一眼,发现书房里已经摆好了五张椅子,正围绕着文侯那边,看来是为沙吉罕和我们四相军团的四个都督预备的。这更让我吃惊,文侯这样的举措,竟是将沙吉罕和我们相提并论了,这个一脸胡子的狄人青年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
沙吉罕这时低声道:“楚都督,小将自幼便听大人与妖兽征战的故事,不胜向往之至。今日有缘得见,实是沙吉罕之福。”
我又是一怔。我随武侯南征时的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传闻的,真正能传的,大概是从符敦城一战开始。那只是五年前的事而已,他说自幼听闻,现在那该是几岁?我道:“沙殿下英武过人,不知今年春秋几何?”
虽然一脸的胡子,但我还是看到他黑黑的脸上一紫,道:“小将过年便要十九了,让楚都督见笑。”
他现在才十八岁!虽然狄人食肉多,又是风吹日晒,看去显老,但我实在想不到他居然才十八岁。转念一想,却又不由得好笑,狄王自己也只有四十余岁,他实在也该是这点年纪而已,我倒是被他的样子骗了。
知道他还只是个少年,我心底对他的防范之心不知为什么一下淡了许多,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沙殿下英雄年少,令人佩服。”
这也只是寻常客套而已,哪知沙吉罕大是兴奋,道:“多谢楚都督青眼。”看他的意思,居然有站起来行礼之意,我忙道:“沙殿下,末将营中监军是安乐王的小殿下,过年十八,便可以介绍给你。”
小王子今年才十七,和沙吉罕应该有不少话好说的。沙吉罕一怔,道:“小殿下原来比我还小啊?”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我呆了呆,不知这话有什么触犯了他,哪知他道:“楚都督,小将还不曾上过战场,和小殿下比起来,实在差得远了。”
我这才明白他是自觉连小王子都比不过,大为灰心,忙道:“小殿下也是今年刚从军校毕业的,呵呵。”狄人性子很直,沙吉罕的帝国话说得那么好,谈吐也颇为风雅,但性格仍然保留着狄人的直率,倒是大得我心。虽然在军中心计少的人没有心计多的人用处大,但我还是喜欢性子直的人,五德营中,虽然陈忠和曹闻道两人能力不及另外三人,我却和他们更接近一点。
沙吉罕听我这么解释,舒了口气道:“那以后可要楚都督多多栽培,莫要怪沙吉罕才疏学浅,贻笑于方家。”
他的样子实在谈不上文秀,又是王子之尊,但说话倒让我想起当初的朴士免,一想到朴士免,我便又想起壮志未酬,中道云殂的李尧天,心里不由得一阵黯然。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李尧天,死得太不值得,岂但是他,甄以宁、路恭行这些人何尝不是国之栋梁,却死得无声无息,还有就是……郡主。
一想到郡主,我的心里更不好受。大概是脸上也露出来了,沙吉罕大为惶惑地道:“楚都督,小将说错了什么话吗?”
我强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已经为国捐躯的几个同袍。”
沙吉罕道:“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楚都督也不必难受。沙吉罕虽是化外小民,亦知忠君爱国,子民之责。”
我又强笑了笑。沙吉罕能得文侯欢心,这一类话张口就来大概也是一个原因。我还想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汪海的声音:“大人,邓将军、毕将军、邵将军已到。”
邓沧澜他们和我平级,他们进来自然要向文侯行礼,我当然没有大剌剌地坐着的道理。我一下站了起来,沙吉罕也随着我站到一边。文侯将手中笔一掷,长了长身,道:“进来。”
他个子不高,但这般一长身,真有睥睨天下之势。我不由得一凛,看看边上的沙吉罕,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沙吉罕双眼发亮,眼中尽是神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当中还有一丝阴沉之极的痛恨!沙吉罕年纪还轻,说话也谦和,我根本想不到他还会有这样的眼神,这个人分明不是个善类!文侯将他带在身边,只怕会养虎为患。只是我知道现在我在文侯眼里定比不上沙吉罕的分量重,这席话就算说了,文侯定会觉得是我在妒忌沙吉罕而已。好在沙吉罕会编入地军团,到那时……
门开了,邓沧澜他们同时踏了进来,躬身向文侯行了一礼,文侯道:“坐下吧。”
他们看到沙吉罕,也不由得一怔,文侯道:“这位是狄王王子沙吉罕,以后就会编入地军团中,是你们的同僚了。”
沙吉罕十分恭敬地向他们行了一礼。现在他又成了一个谦和的大胡子少年,眼中已没有半分桀骜,但方才他那一瞬间的眼神流露我仍然记忆犹新。
文侯等我们都坐了下来,才慢慢道:“今天把你们叫来,是有一件事。”
他抬起头,扫视了我们一眼,低低道:“诸位,蛇人的末日到了。”
当我到营中,杨易他们仍在等我。我不等他们开口,先道:“马上到我帐中吧,有紧急命令。”
到了我的营帐,我让冯奇他们带领亲兵在外守卫,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再煮了一壶茶,曹闻道再也忍不住,道:“统制,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给他们倒了一杯,道:“郎莫开口了。”
杨易呆了呆,道:“文侯真的使了调包记?”
我点了点头,道:“是。”
方才文侯没有再隐瞒,将他的计策全都说了出来,我猜得并没有错。这两天,他一直在文侯府中加紧审讯郎莫,郎莫倒也刚硬,一直到了最后才开口。
在朗月和南宁两省西南边界,有一条极长的山脉。那一带因为地势极高,山也高峻之极,虽然地处西南,仍是四季如严冬,山头常年积雪,得名为大雪山。地势稍低一点的地方,也是森林密布,奇禽异兽极多。隔山便是帝国藩属香虎国,只是因为有这条山脉阻隔,香虎国与帝国也是十年一贡,极少往来,就算往来,走的也都是海路。当年大帝得国,为征服香虎国,想水陆并进,发兵两万探路,准备打通大雪山通道。但这两万人一去便失去消息,两年后才有百来人回来,说路实在太艰险,根本无法行走,统军大将不顾一切,结果在山中迷路,又遇到雪崩,两万人竟然有一万八千人被山巅崩塌的积雪掩埋,剩下两千人在回程中也因为严寒和怪兽袭击,得以生还的只剩这百来人。大帝征战,战无不胜,唯独在大雪山损失惨重,幸好走海路的两万人顺利抵达,七战灭香虎国。只是因为去香虎国实在太艰险,无法将其收归版图,只好让他们就地驻扎,成为藩属国。
这香虎国的始末,我早先便曾读过。而郎莫在严刑之下,终于说出,在大雪山北麓,相当于朗月与南宁两省交界处最偏僻的地方有一个山谷,那儿四季如春,蛇人称为伏羲谷,便是蛇人的大本营。伏羲谷地形险要之极,只有一个山口与外相通,而外面则是茫茫林海,自古便无人烟,因此从来不曾见过人。
蛇人在山谷中生息百余年,首领称为巴山王。巴山王以下,有相柳、烛阴、共工、禺强四职,称为四弼,郎莫担任的正是禺强之职。而巴山王之上,还有一个天法师发号施令,但天法师极其神秘,以郎莫四弼之尊,竟然从来不曾见过天法师一次。就算巴山王,一共也只见过天法师三四次。
“身形极小,但声响极宏,手有雷电。”巴山王有一次和他们四弼说起天法师时,是这样来形容的。天法师教他们生火打猎,铸造铁器,在蛇人眼中,天法师就是它们的始祖大神伏羲女娲的化身——天法师也是这样对它们说的。只是蛇人天性畏火,而猎食猎物实在不需要太多铁器,一直进展甚慢。
蛇人在伏羲谷中休养生息,在林中以猎取猎物为生,但随着蛇人的数目增多,猎物越来越少。虽然天法师教它们驯养野猪野羊野牛之类,仍然无法满足它们所需。虽然蛇人饱餐一顿可以数月不食,但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粮食不继,因此有少数大胆的蛇人便离开伏羲谷到了外间,这也是六十年前天机法师陪同太子周游天下,在南疆首次发现蛇人的原因。只是天法师严命不得出谷。
渐渐地,伏羲谷的蛇人已有了二十万之众。虽然蛇人吃的不算多,住也简单,伏羲谷地方也大,但二十万蛇人挤在一个山谷中,到底已相当困难,许多蛇人都开始有了怨言,说天法师不准出谷的禁令下得太不通情理,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猎物吃光,驯养的猪牛羊之类也接济不上,统统都要饿死。
正当蛇人开始抱怨时,天法师突然发出一次新的命令,由四弼将二十万蛇人分为四部,分批出谷。天法师告诉蛇人,远古时天地由伏羲女娲执掌,当时二肢人——也就是蛇人,是大地的主人,但后来出现一种四肢的妖兽,得妖魔之助,席卷大地,夺走了二肢人的世界,现在二肢人终于到了夺回这世界的时候了。
蛇人出发了。率先出谷的是相柳和烛阴二部,共有十万之众。这十万人兵分两路,一路由天法师直接发布命令,攻向高鹫城,另一路则扫荡四野零星村落。在伏羲谷时,蛇人只觉得伏羲谷就是天下,而出了谷才知道世界有多大。想到这么大的世界原本都是二肢人的,却被四肢人夺走,蛇人更是愤怒万分,士气大盛,连战连捷。仅仅用了不到一年,就已经扫平了一块让它们都不敢相信的庞大地盘。
初期的胜利,使得蛇人冲昏了头脑,觉得用不了多久,世界就重新是它们的了。事实上,大部分头脑简单的蛇人已经心满意足,现在这块地方到处都是食物,除了四肢人本身,四肢人所驯养的家畜也比蛇人驯养的要肥大可口许多。有些蛇人甚至打起了主意,觉得让四肢人生活在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好,虽然蛇人是世界的主人,但四肢人的灵巧也让它们惊叹,让四肢人去养殖家畜,侍奉它们,远比直接吃了更合算。抱这种想法的蛇人为数极多,郎莫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天法师不同意。天法师要它们不得与四肢人联系,一定要将四肢人消灭干净,绝不能剩余。虽然蛇人觉得消灭四肢人有些可惜,但它们还是照办了。这时候它们的武器和智慧在与四肢人的战斗中大大长进,本来觉得手到擒来,但奇怪的是,这时的四肢人突然变得厉害了许多,原本势如破竹的蛇人军越战越艰难。权衡之下,蛇人的厌战之心越来越强,几乎有一半蛇人不愿再与四肢人交战了。
但天法师的命令极为严厉。而蛇人虽然遇到了不少困难,还是攻到了四肢人的帝都,准备发动最后的决战。因为觉得胜利即将到来,虽然不少蛇人并不觉得天法师的命令是什么高招,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
然后,就是雾云城的守城之战。这一战的结果让蛇人大吃一惊,四肢人的反击凌厉之极,竟然将蛇人消灭了近一半。这是蛇人有史以来最惨重的大败,愤怒之下,就有蛇人建议聚齐军队,以全部力量再次进攻四肢人的帝都,势必将帝都打成齑粉,不惜同归于尽。可是意外的是,这个计划却被天法师否决,天法师要求蛇人各自为战,拼命扩大地盘。
蛇人终于开始怀疑天法师的用心了。头脑简单的蛇人想不到,但蛇人中还是有一些相当聪明的,它们觉得天法师的命令越来越有偏向于对蛇人不利的意思。四肢人战力虽然不强,但人数众多,远远超过蛇人的数量,几乎有无穷无尽之势,而蛇人兵员损失往往得不到补充。另外尽管蛇人的战力远远超过四肢人,但四肢人层出不穷的新武器抵消了蛇人体力上的优势。事实上,现在蛇人并不能占到多大的上风,长此以往,仍然各自为战的话,最有可能就是被四肢人各个击破,最终全军覆没。然而怀疑归怀疑,天法师在蛇人中的威信仍然无可比拟,而且蛇人的各自为战并不是全无战果,天法师不时调度分派,也带来一些胜利,使得大多数蛇人对天法师仍是深信不疑。郎莫虽然有所怀疑,却也不得不听从调度,率八千蛇人坚守一个毫无必要坚守的南安孤城。
我说到这儿,只觉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廉百策却叹道:“原来南安城才八千蛇人啊,我们还以为有两万呢。”
我点了点头,道:“如果真是两万,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打下来。”
蛇人的战力有目共睹,如果一对一,大概只有陈忠这种神力之士才能抗衡,别的人肯定要败。南安城有两万蛇人的话,我们起码得有八万士兵才能攻下。杨易也诧异道:“是啊,只有八千,而且南安已远离前线,归路被我们截断,那天法师为什么命令这些蛇人坚守孤城?”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我记得当初在东平城与山都换俘时,曾经有个天法师的使者过来制止,却被不顾一切的山都杀了。天法师到底打什么主意,却是谁都不知道的。我清了清喉咙,道:“郎莫交代的话便是如此。它说的话中最有价值的,便是伏羲谷的所在。据它说,大雪山绵延数千里,自古便无人迹,从伏羲谷到高鹫城,大约有两千到三千里,当中有数百里是茫茫林海,而出伏羲谷的百余里又是一片冰雪,即使是蛇人,要出来也极其困难。”
杨易忽道:“那蛇人的繁衍生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们在外面似乎并没有多起来。”
曹闻道也插嘴道:“对,统制,那郎莫说没说蛇人是胎生还是卵生?”
我摇了摇头,道:“大人转述的话也没说这些。”说到这儿,我不禁有些茫然。的确,和蛇人作战多年,知道蛇人中也有女的,按理,蛇人在外面也有五六年了,总该会生下一些小蛇人来,但我从来没见过小蛇人,那些蛇人即使身体有大小长短不同,一个个却都像正当壮年,真不知它们怎么冒出来的。
杨易喃喃道:“我小时候读过一部书,说到海里有种鱼本是生活在河中,每年游归大海,但到了一个季节又会游回那条河里产卵。难道蛇人也是这样,只有在伏羲谷才能出生?”
我将桌子一拍,道:“杨易,你说得正是!”远征伏羲谷不是一件易事,比当初武侯南征更要困难,文侯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远征军成行,我先前总觉得有点异样,但杨易这般一说,我才恍然大悟。的确,文侯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在外面不论对蛇人打了多少个胜仗,即使那些蛇人被全歼,但伏羲谷中总有一天不定期会杀出一批蛇人来。唯一一个釜底抽薪之计,就是索性毁掉伏羲谷。
杨易皱了皱眉,道:“看来要破蛇人,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毁掉伏羲谷,让蛇人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但我觉得,劳师远征大是困难,伏羲谷地处那么偏僻的地方,我们就算找到它们,趋百里而蹶上将,实是以疲兵犯强敌,大是不智,单是补给就困难已极了。”
我道:“这些就不是我们要考虑的,文侯大人自然会布置周全。”我从橱里取出一幅帛书地图挂了起来,指着高鹫城西南道,“郎莫说伏羲谷就在这一带。”
他们都凑过来看着地图。曹闻道哼了一声,道:“这鬼图。统制,什么时候出发?”
虽然文侯命人绘制地图,但那一带亘古便无人烟,绘得也相当粗糙,只能看个大致情形而已,要在那里行军,这地图等如无用。我道:“事情紧急,但准备还需要一点时间,大概……”我心里估算了一下情形。辎重、粮草,都非一朝一夕能预备的,我想了想道:“大概总要两个月吧。文侯大人也说,明年二月初出发。”
杨易皱起了眉头,道:“从帝都到伏羲谷,有五六千里的路程。就算行军,也得花上两三个月,何况这一路大概还会有不少征战。就算明年二月出发,八月能杀到伏羲谷,那也是个奇迹。”
我道:“奇迹也要人创造的,首先要有信心。大人既下了这个决心,势必不能回头。我们做好准备,这消息先不要透露出去。而且,”我指了指符敦城的方向,道,“大人下令,往这条路走。”
我刚说完,曹闻道已叫了起来:“这儿?那可是难走得多了。”
天水省以下都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路也很少。虽然从那里向伏羲谷一带进发,路程要短一些,但艰险不能与转道五羊城一带相提并论。杨易喃喃道:“往那儿走,就不能搭水军团的船了。”
我道:“是啊。大家努力,这一战,定要成功,不能失败。”
虽然这样说着,但我自己也觉得没多少底气。文侯的计划总让我想到武侯南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杨易他们脸色也凝重起来,同时站起身,道:“遵命。”
也许,这就是我的最后一战了吧。分派完任务,我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走出营帐在操练场走了一圈。白天这里十分喧闹,现在却空空荡荡,只有偶尔几个轮岗的士兵走过。我找了块旗杆石坐下,看到边上有一小段木头,是一截断了的枪柄。我从怀里摸出刻刀,随手几刀,已刻出了一个鱼形。现在我常常刻上一会儿,手法已相当熟练。当初文侯让我学吹笛,但我对吹笛实在没什么兴趣,倒是雕刻有了点名气。周围虽然漆黑一片,但刻这样一条线条简单的鱼根本不会戳到手上。
正刻得木屑纷飞,身后忽然响起了廉百策的声音:“楚将军。”我转过头,见廉百策站在十几步外,道:“廉兄,你还不去休息吗?”
廉百策走了过来,道:“楚将军,方才我见你脸色不太好啊,是在担心吗?”
廉百策察言观色之能也厉害。我强笑了笑,把旗杆石让开一块,道:“当然,又要远征了,哪能不担心。坐一下吧。”
“文侯大人定计,应该不会有错。”廉百策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只是,楚将军,文侯大人为什么要瞒着共和军?”
我道:“大人的心思,我也不敢瞎猜,你说呢?”
廉百策道:“末将觉得,文侯大人似乎想要收服蛇人。”
我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这么想?”
廉百策道:“既然蛇人只有在伏羲谷方才繁殖,要控制它们并不难。按理说伏羲谷在南疆,五羊城离那儿要近得多,从五羊城补给后再出发,要比从帝都直接出发方便许多。文侯大人命我们舍近求远,不去和共和军合作,自然是想收服蛇人。”
我浑身一震。廉百策说得完全没有错,文侯正要我们攻破伏羲谷后,查明蛇人是如何繁殖的,将它们的种子带回来。早在高鹫城时,路恭行就和我说过,万一有人能驯养出一支蛇人军队来,那当真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当时我们怕蛇人是苍月公驯化的,后来才知道不是,但驯服蛇人的念头文侯一定也有了。以蛇人的战斗力,加以兵法指挥,这支部队几乎可说是无敌的。今天听文侯分派任务时我就想向文侯进谏,劝他千万不要动这个念头,蛇人现在已经如此难对付,等它们也有了雷霆弩神龙炮铁甲车一类的武器,万一那时叛变,还能用什么克制它们?但看文侯的样子,我又丧失了勇气。现在文侯对我不比以前,他大力栽培沙吉罕,安知不是要取代我的位置,如果我再顶撞他,恐怕更会让他猜忌我。
我看了看周围,现在周围漆黑一片,边上也没有人。我小声道:“你不要乱猜,回去吧。”
廉百策道:“楚将军,末将大概狂妄了。但末将以为,文侯大人此举实是不把我们的命放在心上,明明和共和军联手胜算更大一些,却要我们单独行动。转战五六千里,不知多少弟兄又要倒下了。”
我的心头像刀绞一样一阵阵地疼痛,小声道:“别说了。”可是我知道,廉百策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们单独行动,伤亡肯定要比与共和军联手行动大得多,但文侯既然下了这样的命令,我又该怎么办?
虽然叫廉百策别说了,但他今天居然特别执着,小声道:“楚将军,乱命有所不从。末将觉得,蛇人这种妖兽万万不可留,否则后患无穷。将军,你一直有点优柔寡断,但这等大是大非一定要拿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