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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见仁见智(2 / 2)

虽然这一战并不一定能决定生死,但谁都知道,这一战将要决定未来的走向。我摇了摇头道:“曹兄,现在这样已经足够,我想丁亨利也会明白这一点。如果现在这样仍然失败,那就是上天要我失败,我也不去争了。”

曹闻道的脸抽动了两下,干笑道:“统制,你现在也说这话了?当初你可是常说,纵然天命有归,仍要不断努力,绝不任由命运摆布。”

我道:“这是两回事。上天注定的一切,都是要在事后方知,事前谁也不会知道的。我要做的,就是不论上天注定了什么,都要尽我最大的努力。”我扫了他们一眼,喝道:“最后的决战现在就要揭开帷幕了,明日依计行事,不得有丝毫差讹。”

他们全都站了起来,包括小王子在内,低声道:“遵命。”

对马山和屏风山,是两座极为相似的山峰。在大江中游,这两座山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山,一般人都不知道有这两座山。这两座山位于大江中游的交通要道旁,地形险要,因为当中的坠星原只有一头相通,是个死地,所以是兵家大忌。只是这地方十分偏僻,少有人知,如果我不是因为当初与陆经渔在此地有过一战,一样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而坠星原的地形也十分特异,看上去只是一片山间平原,谁也想不到这里居然是一个绝谷,进去了便出不来。

当初,曹闻道被陆经渔困在了坠星原,这一次却要轮到丁亨利了。

我的计划说穿了,其实十分简单,就是佯装不支,引丁亨利来追。等他进入坠星原后,立刻封住出口。说来简单,但兵员调度、地形布置,样样都要设计得极为周到。为了这条计策,我与五德营五统领曾经四次实地勘查,绘出了一份附近的详细地形图,详细到连每一棵大树都绘上去了。在这份地形图上,我们也曾经演习过多遍,掌握了行军时的种种可能变化,现在才能如此丝丝入扣。也亏得丁亨利所统的都是精兵,纪律严谨,所以他们钻进这圈套来时和我们设想的几乎完全一致。若是他们的行军速度慢一些,有几次穿插变化就要被他们看出破绽来了。

我坐在坠星原口的一块石块上,看着面前。严冬正要过去,草木已在萌发,到处都呈现出一派生机。这里的土地相当肥沃,假如开出荒来,足以得良田万亩,养活不知多少人。可现在这里连一点人迹都没有,到处都是如此荒凉。

这时杨易和钱文义走了过来,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帅。”

我站起身道:“布置好了?”

杨易道:“都好了。楚帅,你能看出来吗?”

仁字营和义字营都埋伏在坠星原口处。近两万人,而我居然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我点了点头,微笑道:“好。杨兄,请你多费心。”

如果说坠星原是一个口袋,那么仁字营和义字营是两条束口的绳子。要束住丁亨利,他们的责任可是不轻。我们的炮火仍然不及共和军,不过只要占据了地形之利,这样的炮火足以发挥出比共和军更大的威力。他们行了个礼,正待退去,我见钱文义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叫住他道:“钱兄,你有什么担心吗?但说无妨。”

钱文义苦涩地一笑:“楚帅,不是担心。只是觉得,陆将军在此地失利,现在他的弟子也要折在这里,有点感慨。”

我看了看周围。上一次,陆经渔用大风大雨引发的泥石流,逼迫我们退入坠星原。不过当时陆经渔不曾料到地军团已经配备了铁甲车,他那支号称天下无敌的铁骑军被铁甲车冲得惨败,以至于大势已去。而那时陆经渔一心想要让曾是旧部的曹闻道归降,因此没有进行火攻,否则在曹闻道一部被关入坠星原时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实在是有些侥幸。我心里也有些难过,丁亨利的人品很好,他的部队同样有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风评,可是现在却成了这样的局面。我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想也没用,所以能少些杀戮,就尽量少些吧。”

钱文义没有再说什么,行了一礼便与杨易走了。我扭头对冯奇道:“冯奇,我们也走吧,隐蔽起来。”

虽然我希望少些杀戮,可是这恐怕不可能。共和军现在的兵力比我们要多得多,即使将他们逼上绝路,丁亨利投降的可能性仍然微乎其微,杀戮应该是免不了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少一些而已。

在这里根本看不出坠星原是个绝地,丁亨利从没来过这里,也肯定不会知道这个地方,我还是有点担心。丁亨利不是等闲之辈,只有把他引到这里,我才能算是胜券在握。这一点,就要靠曹闻道的本事了。丁亨利对五德营诸将了解颇深,深知五德营将领的脾性,如果我让杨易、钱文义、廉百策他们去诱敌,他肯定不会信。而陈忠的性子是宁折不弯,何况陈忠自知兵法有所欠缺,我要是让他断后反让丁亨利生疑。如此想来,唯一能把这出戏演得让丁亨利相信的,就只剩曹闻道一人了。虽然这样说来对曹闻道颇有打击,好在曹闻道人虽有些莽撞,却颇有自知之明,他也明白我的用意,并无二话。

曹兄,要你在丁亨利面前耍花枪,实在是难为你了,我想着。其实我也做好了曹闻道弄假成真,当真溃败下来的打算,好在我在这里的布置已然停当,只消丁亨利一到这里,就由不得他了,只能进入坠星原。

现在万事俱备,就等曹闻道完成任务。守在这个荒凉的山沟里,我们迎来了自新九年。山沟里杂草丛生,我严令下去,这几天一律不得埋锅造饭,所有人只能靠干粮和饮水度日,所以完全看不出埋伏着大军的迹象,倒是在埋伏的地方能看到有狐兔之类跑过。

我们等了三天。一月二日凌晨,我还在地洞里和衣睡着的时候,有个斥候进来报告,说共和军追赶曹闻道一军已到了二里以外。

曹闻道的勇字营大多是骑兵,可是共和军其疾如风,紧紧咬住了他。看来丁亨利和我有同样的心思,希望这一战能够彻底解决。能捕捉到地军团,在丁亨利看来大概一样是侥天之幸,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我道:“曹将军眼下如何?”

斥候犹豫了一下,道:“旌旗不整,但队伍还算整齐。”

我淡淡笑了笑。如果曹闻道弄假成真,败得一塌糊涂,反而会让丁亨利怀疑。而我敢说,丁亨利肯定也在怀疑会不会是诱兵之计,一路攻击定然极为凶猛。曹闻道能一直保持这样的阵形,当真了得。五德营无弱兵,我对曹闻道还是小看了,以至于一直有些过于担心。看来现在曹闻道纵然仍不是丁亨利的对手,却同样足以应付他,这一战的胜算,我又多了一分。我道:“好,让全军立刻准备!”

上一次陆经渔是掘松了两边山坡上的泥石,但大风雨带来的泥石流将我们迫入坠星原。这一次我当然不能照搬照抄,现在是初春,天气还冷,雨水很少,就算想抄也抄不了。那斥候也有些兴奋,道:“得令。”转身走了出去。

太阳一点点地在天上移动,现在已能听到远远传来的马蹄声和呐喊声。随着声息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不安。即使这条计策准备得极为充分,没到最后关头还是不敢说必胜。正在担心,我却见远处的树影间闪出一角旗帜。

那是我的“楚”字旗。曹闻道的勇字营不到万人,不过要做出四万人的声势,又要一路抵御丁亨利前锋的攻击,实在难为他了。

勇字营退得很快。现在全军马匹基本上都在勇字营了,不过他们还带着一大批伪装的辎重车,自不能跑得太快。当勇字营退进来时,那些伪装成的辎重车开始接二连三地进入坠星原,而勇字营的士兵则开始结阵。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要诱共和军进去,勇字营必须在这里顶住共和军半个时辰,好让共和军全军进入山谷。如果勇字营坚持不到半个时辰,我们最多只能困住一半共和军。共和军的兵力比我们要多出许多,我这条计也就算前功尽弃了。当初陆经渔的失败正在于此,我不能重蹈他的覆辙。

在工事里,我看见勇字营的士兵已纷纷下马结阵。一方面这些马匹要做出全军退入坠星原的声势,另一方面也是好结成八阵图,增强防御力。这一次我已是孤注一掷,准备把马匹全部弃掉。丁亨利知道我平生谨慎小心,从来不敢无谓冒险,而我正是要在这一点上欺他。

曹兄,假如你这一战战死了,那也是值得的。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怎么也不能安下心来。一路上弃掉一些小队本来就已让我心里极为内疚,现在曹闻道充当的角色其实与他们无异,区别仅在于曹闻道清楚知道自己的任务。可是,即使他明白自己有可能战死,他是不是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曹闻道现在想什么,不过我相信曹闻道会理解我的。如果这条计策失败了,一切都将结束,仅此而已。

勇字营的八阵图已经开始与共和军的前锋交手了,谷中厮杀声登时响彻云霄。在我命令中,诸军目前必须按兵不动,即使勇字营全军覆没。

在勇字营身后,马匹纷纷向坠星原奔去。不过在共和军那边看起来,就好像是地军团负隅顽抗,主力却在加紧撤退一般。此时共和军的攻势已越发凶猛,勇字营虽然在后退,却还是保持阵形不变。一时间耳中尽是厮杀和刀枪撞击之声。我闭上了眼,不再去看下面的情形,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空虚。

我们究竟为什么而战?在与蛇人战斗时,尽有比现在更加惨烈的情形,可那时我从来没有迷惘过。蛇人是异类,尽管也有木昆这样的蛇人,可绝大多数蛇人还是根本不可理喻,只能以死相拼。但是,现在在交战的,却同样是人,甚至分属双方的可能还会是亲属,他们这样以命搏杀究竟为了什么?帝国,共和国?仅仅是两个不同的名目而已,任何一方都说自己是应该存在的,对方则应该被消灭。可是,就为了这个名目,就要让那么多战士倒毙于战场之上,真的值得吗?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炮火,随之而来的是人的惨叫,我猛地睁开眼,轻声道:“冯奇,来了吗?”

冯奇的手已紧紧握成拳,轻声道:“来了。”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不消说此时下面正在交战的两军不可能听到,就算听到了也已无关紧要。不过我下过禁言令,在伏击时谁都不能说话,万不得已时也要压低声音,所以我们仍然把声音压得很低。

现在的炮声是共和军的神威炮发出的,这也是我事先和诸军约定的信号。当共和军动用火炮时,表明他们全军都已扑上,也就是我们动手的时刻到了。八阵图固然守御极强,可再强的阵势也难抵炮火之威,勇字营的重创难免,也正是他们的重创,赢来了我们的胜利。

随着一声响,山谷西边的勇字营在共和军的炮火下开始溃散。尽管这是我预先安排好的,可在共和军的炮火下,勇字营的死伤依然会很大。好在曹闻道直到此时仍然保持了一定的指挥,勇字营虽在溃散,却并没有兵败如山倒的混乱,依旧颇有秩序。

好个曹闻道!我暗自赞了一声。勇字营的重创是难免的,但有曹闻道这样的指挥,受创就被控制到最小程度。我看向东边,只见两边的山坡上有几团火球正滚滚而下,与勇字营的溃散相应,那边共和军的后队也开始混乱了。

那是为了此战,我布置下的火轮。

火轮其实并不是什么战具,是一些直径有四尺,长达两丈许的草捆。我让辎重营做了四十多个圆柱形的木头架子,内芯里填上火雷和火药,外面重重包裹着干草,就布置在两边山坡上,山谷最东边布置得最多。远远看着,那些火轮无非是一堆长得密一点的草丛而已,一旦点火后推下,则以不可一世之威滚落谷底。这与陆经渔当初利用泥石流将我们迫入坠星原是一个道理。共和军的神威炮威力在神龙炮之上,虽然此战中我也已备下神龙炮,但假如共和军在谷底以神威炮与我们对轰,我们仍然不能占得上风。火轮威力虽然不算大,可是这等声势突如其来,却能迫使共和军向前推进。就算丁亨利统兵再严,也无法再保持全军镇定,势必要阵脚大乱。

现在的情形是共和军的全军大获全胜,后队却遭伏击陷入混乱。我用火轮的目的一方面固然是不想杀戮太过,另一方面也在担心一旦将共和军的后队全灭,反倒激起共和军的敌忾之心,发现我们的主力就在山坡上,反向山坡进攻。现在这样,丁亨利应该会认为这是我伏下的一支偏师,想要阻击他们的攻击从而保护地军团主力撤退,所以他们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急速向前,躲过火轮的攻击,捕捉到地军团的主力。只是虽然我如此算计,仍然不能保证丁亨利一定就按我想的做,所以现在全军仍然不能攻击,只让火轮依次滚下。

山谷中已成一片火海,共和军的后队也已乱成一团。我看着共和军的前队,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现在是最后关头了,丁亨利如果看破现在攻击的就是地军团主力,他就不会进入坠星原,两军正面决战在所难免。我们纵然占了地形之利,最终结果却一定是两败俱伤,即使能够全灭共和军,地军团的损失定然会有一半以上。不过以丁亨利之能,他一定看得出山坡上发动的攻击声势虽大,兵力却出来得不多,他应该会认为这是我的疑兵之计。

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应该”,丁亨利到底怎么想,目前还不知道。虽然也明白只消片刻后就能知道丁亨利的选择,可是这片刻却长而又长,长得让我几乎难以忍受。我看了看自己的拳,无意识中握得太紧了,指关节俱已发白,虽然我现在在看着,可双手仍然紧紧握着,没放开半分。

突然,冯奇面露喜色,叫道:“楚帅,他们向前推进了!”他再顾不上禁言令,大声叫了起来。

的确,共和军开始向前推进了。在突然而来的变故面前,丁亨利最终落入了我的圈套,认为两边只是疑兵,主力则在趁机逃跑。我道:“再等等,让他们进入三分之一后再发令。”

全军总攻的信号,正是要从我这里发出的,在此之前谁都不能出击。现在共和军虽然在前进,但只是进入了一个前锋,现在仍要沉住气。冯奇却显然已沉不住气了,一手摘下头盔不停地抓着头皮,似乎要把脑袋都抓个洞出来不可。

共和军已有三分之一进入坠星原了。冯奇扭头道:“楚帅……”

我不等他再说,喝道:“发令!”

他等这命令等得都已急了,一下点着了身前的令炮。啪的一声,一个小炮直冲云霄,在空中炸出一团红烟,也几乎是同时,两边的山坡上,所有埋伏在工事里的地军团士兵都已冲了出来,一时间旌旗招展,我那面真正的战旗也一下扬了起来。

这时有个亲兵过来报道:“楚帅,曹将军他们过来了!”

我大喜过望,叫道:“快、快让他们过来!”

曹闻道和几个勇字营士兵气喘吁吁地过来。虽然他们身上个个都已沾满血迹,疲惫不堪,但眼中却神采飞扬。到了我跟前,他们齐齐行了个军礼,道:“楚帅,任务已经完成!”

曹闻道一直以与我最早与他相遇时的官职“统制”相称,记忆所及,这还是他第一次称我为楚帅。我也向他们行了一个军礼,道:“列位将军,感谢你们。”

共和军已在全军进发,无法再以神威炮对攻了。也就是说,丁亨利失去了最后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彻底落入了我的圈套。这个准备了数月,不惜牺牲了数千勇字营的计策,到现在才算真正成功。曹闻道也兴奋异常,抢上一步道:“统制,现在要总攻吗?勇字营尚可一战,请为前驱!”

我笑了笑。这话也是他吹牛了,顶住了丁亨利全军如此长时间的猛攻,勇字营早已筋疲力竭,即使是精力过人的曹闻道,现在都站不稳了。我道:“曹兄,勇字营的功劳已经是震古烁今,难道不给其他营的弟兄一点机会吗?”

他也笑了笑,却是一个踉跄。我赶紧扶住他,叫道:“快,让勇字营的弟兄们休息。”

冯奇他们也赶紧过来,一个搀一个。其实勇字营虽然疲惫,路还是走得动的,冯奇他们原本从来不离我左右,不过现在连他们都似乎忘了自己的职责。我们也全都知道,帝国已是岌岌可危,而今日这一战却是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虽然不能说现在已经胜利,但共和军的主力都已在此,外面所剩无多,他们再会挑动民心,再会以分地为名征兵,从今天起也无回天之力。

把曹闻道他们搀走,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因为长年累月握枪,关节处尽是老茧。也就是这双手,把濒临灭顶的帝国拯救出来了?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曾几何时,郡主曾告诉过我,她盼望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那时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可现在,我可以这样说,这个新时代就在我的手上,我将一手创立起这个时代!

郡主,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我在心底喃喃地说着。

自新九年、共和六年的一月,丁亨利率领的共和军主力进入绝地坠星原,陷入了地军团的包围。可是,共和军的实力还在地军团之上,尽管将丁亨利包围,我仍然不知道这一次是鱼死还是网破。

当共和军终于不得已,全部退入坠星原后,我在战记上写下了这些字,心里却仍然有种说不出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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