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七岁生日的气球
小姑娘笑着说,青春被狗吃了。
华年和宋星河说的这个故事,她没有和未然说过,没有和于成龙说过,没有和她来上海后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说过。因为她知道这个故事太长太长,又太乏味太乏味,华年怕他们听着听着要睡着。宋星河是那个唯一。她不怕宋星河睡着,因为宋星河每次都很认真听她说话,再多的话他都听着,从来没睡着过。
“你真要和我说?”宋星河还是不确定地问华年。
华年伸懒腰。威尼斯的Danieli酒店,她不过在船靠岸时新鲜了一下。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船夫啪一下打开了木轨船的筒灯,照得船身的核桃木更加锃亮。宋星河在华年耳边轻轻说快到了,华年猝不及防,一抬头,迎面便是一扇巨大的嵌着琉璃的木门,中世纪威尼斯过分的奢华味道便扑面而来了。这里的每个裂缝都在吟唱着时间,俏妞。意大利船夫对着华年吹了个口哨,准确地把船停在了酒店狭长的码头。一个穿着和查尔斯王子军装差不多华丽的制服的门童已经在门口笑着接过他们的行李。你好啊,密斯特宋,门童和宋星河打招呼。倒是常来,华年笑。从来没和女人出来旅行过,宋星河也笑。
小时候奶奶总和华年说很久以前她出生的那个小城到处都是河,那个时候,他们是住在水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水就都变成了水泥。那个时候,小城没那么热。华年把外婆说的话告诉了宋星河,第二天,他们就在了这里。宋星河说威尼斯人也住在水上,你以后可以在梦里和你奶奶说你也在水上住过了。方鸿之那天说过的,投资人都是在周末打着飞的去海岛度假。方鸿之羡慕。现在她成了让方鸿之羡慕的人,她梦里都该笑醒的,华年却不怎么做梦了。
宋星河在前头领着华年参观。华年在来的路上买了一盆花,手掌般大小,红色的,她并不知道什么名字,只是看着喜庆可爱,就一直捧着。有人经过和她打招呼,新婚快乐。宋星河看着华年笑。华年扭头。捧着花就是新婚,那看着蛋糕就真能发胖了。宋星河指着大堂里一张沙发说,这里是安吉丽娜·朱莉回眸的地方。华年说,女人要么一次次被抛弃,要么就成为所有人的女神。宋星河挑眉,安吉丽娜来敲我门,都不稀罕。华年说,说的好像安吉丽娜会稀罕你一样。宋星河眨眼,你稀罕我就好。
“真的要和你说。”华年回答宋星河。那时正早上九点,地中海温和的阳光洒在Danieli的露台餐厅上。华年和宋星河坐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海景和密密麻麻一堆堆游客的海边街道。人倒是比海更像风景,华年想。
华年看着她前方一个老妇人笑着用眼睛和她打了个招呼。老妇人大约五十多岁,穿着华年昨天刚在MIUMIU橱窗里看到过的一件黑色蓬蓬袖低胸长裙,戴着一整套祖母绿耳环项链。这几天,她每天都看到她,同一个时刻坐在同一个位置吃同样的早餐,永远一个人。
华年好久回过神,“不好意思,发了呆。”
“最好你永远发呆发傻。”宋星河笑。
“故事发生在离上海遥远的炎热的一个南方小城……”华年终于也笑起来。
故事发生在离上海遥远的炎热的南方小城的一个小姑娘十七岁生日的前五天。小姑娘满脑子都在想怎么问她爸爸讨钱好好办个生日派对。
小姑娘有个好朋友叫阿宝。阿宝帮着小姑娘一起想。阿宝觉得生日会一定要用软绵绵的粉红色的丝带,而小姑娘觉得黑气球更酷些。所有歌星的MTV里都用了黑气球,粉色已经退了潮流。
其实那个时候小姑娘想用什么气球就用什么气球。那个时候,她家里很有钱。
那天小姑娘和她的好朋友阿宝就是因为这个在课堂上吵了起来,她们一起在教室后排罚站。在这样严厉的重点中学的老师眼里,她们当然成了祸害社会的异端,当然是比新闻里的本拉登还要恐怖的恐怖分子,罚她们站在教室角落一个下午已经是宽大处理了。老师说,希望这样能激发起她们最后的羞耻心,也希望其他好学生千万要以她们为戒。
小姑娘的叔叔就是在这时匆匆跑进教室的。
小姑娘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写纸条的事情东窗事发,她倒不怕在教室被罚站有多丢人现眼,但实在当心回家后妈妈要对她发飙。但叔叔怎么会来?除了每年过年见一次,小姑娘纳罕,平日里她是不与这个叔叔见面的。
叔叔拉着小姑娘和老师请了假,把她往他摩托车后座上一塞,就往他家去了,一路上没和小姑娘说话。到了他家,婶婶把小姑娘安顿在他们的卧室里,让她这几天可以不用去读书,在家温习功课就好。
从小大到大,小姑娘总说自己是个混世魔王,每次只要听到不用读书天塌下来也不怕,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竟然有了些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不安。叔叔虽然是她亲叔叔,可小姑娘从小到大也没在他家里住过一天,这次怎么就要在他家住个几天?她心里模模糊糊更加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忍到了晚上,小姑娘心里就像被一万只猫挠过一样的难受,非得立刻奔回家去看看不可。
叔叔婶婶刚给小姑娘吃了饭,这会儿早已经手拖手出去打麻将了。于是她便对着叔叔家的小孩嘱咐了几句不准玩不准看电视好好写作业的话,就出了门往家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听到那一声轰隆巨响时,刚走到家门前一个转弯口的地方。
这戏剧性的爆裂的声音到现在为止还一直响在小姑娘的耳旁,好几次深夜的梦魇,小姑娘抓狂着大叫醒来,都是在这声巨响里。
小姑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发狂似地往家的方向奔去。
跑到离家五米左右远时,她却突然站住了。
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陌生人。没有一张是小姑娘熟悉的面孔。她看不见家里的情况。小姑娘拼命往前挤。没有人让她。这群人。小姑娘到现在有时候还是会想起这群人。大概上天专门造了这么一群人,终生最大职业便是看热闹,不管他们是幸灾乐祸,还是扼腕叹息,他们的眼睛都一致地灼灼闪动着光芒,心里那点叫嚷着再来点好戏的心思掩饰不住地都写在了脸上。
小姑娘怎么也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日里爸爸在家里宴开八方的时候没有他们,爸爸带着她出去逛让她给每个他的朋友打招呼的时候没有他们。可现在这些人,把她家门围得水泄不通的这些人,却带着与小姑娘家熟悉无比常年来往的口吻,窸窸窣窣地在讨论着她们家。
怎么惹了这祸?
做大生意的,平日里那个花钱哟……
听说是讨债的。
怎么?这是欠了多少,闹成这样?他家小汽车都好几辆……
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能不能让开?你们懂什么,欠债?你全家欠债!小姑娘越来越愤怒。她用最大的力气推他们,努力要将小小的身体再往前挤。
她宁愿永远挤不到前面。
她看见家门口那两扇金光灿灿气派至极的玻璃大门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地剔透的玻璃在太阳下跳动。她家大厅一览无余。爸爸、和爸爸也是好朋友的阿宝爸爸还有几个经常出入她家的爸爸的朋友们正和一群人扭打在一起。所有人的牙齿眼睛都呲裂成一团,混沌成一片,那些罗马柱,欧式雕花,大马士革墙纸,红木地板上到处是飞溅上去的血迹。
阿宝爸爸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倒在一地的碎玻璃上,只发生在瞬间。他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所以小姑娘看得更真切。他倒下去时,四周顿时殷红成了一片。阿宝爸爸再站起来时,手里已经抓着一片长着尖角的玻璃,这片玻璃像极了一把尖刀。
小姑娘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冲了上去,她从后面抱住阿宝爸爸,大喊,叔叔,不要在我家里杀人!
阿宝爸爸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回过头来,小姑娘看到他竟然对着她微微一笑。这是个十分奇异的笑容,那之后,她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过这个笑容,和刚才的那声巨响一样,留在了她最深的梦魇里。实际上,那天发生的事情小姑娘都一辈子没有忘记过,所有的细节,连鲜血飞溅在罗马柱上的位置,小姑娘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阿宝爸爸缓缓地放下了那片玻璃,用血红的双手将小姑娘重重往外一堆,大喊,快走。
小姑娘对那个场面最后的回忆就是这样。然后一切空白成了一片,小姑娘漂浮在了棉花糖里,暖洋洋甜丝丝的。
醒来时,小姑娘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熟悉的温暖的带着柑橘香味的床单,床头柜上她爸爸给她买的粉红色珠串丝绒台灯,发出让人安定的微微亮光。
刚才那一切应该只是发场梦吧。小姑娘这样想。
她轻手轻脚地起来,穿上整齐摆放在床边的拖鞋,蹑手蹑脚走到一楼。
客厅的红木地板干干净净,没有一粒玻璃碴。刚才一定是做梦。小姑娘再次肯定。
小姑娘看到她妈妈。妈妈正背对着她,赤脚站在窗户旁,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微微褐色的头发和脖颈上,发着光。和她小时候看到的她一样,沉静而又美丽。她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妈妈。妈妈正在擦着窗户。小姑娘喊了声妈,她转过头来,神态与平常并没有两样。
妈妈的语气十分平和,是平时小姑娘考了出乎她意外的好分数才有的那种。
妈妈问小姑娘,头有没有疼?
小姑娘摇了下头回答,没有疼。
妈妈点点头说,你爸被带到派出所了,你叔在门口,你跟着他去把你爸领回来。
小姑娘这才看到缺了玻璃的空荡着的两扇大门。刚才的飞溅着鲜血的画面又汹涌到她的脑子里。这又怎么会是场梦?小姑娘笑自己。笑完自己,小姑娘以为自己会哭。可她只是平静地朝妈妈点点头说知道了。
在门口等小姑娘的叔叔不是她的亲叔叔。是小姑娘姑奶奶的表侄子,姑奶奶儿子都死了之后,他认了姑奶奶做干妈。他的名字叫文武,小姑娘平日里叫他文武叔。文武是小姑娘爸爸的学徒。小姑娘的爸爸教学徒十分严厉,一不听话,就一个巴掌呼过去。爸爸时常和小姑娘说,她爷爷当年也是这么教他,在外面打赢了是光荣,打输了不准回家哭。文武叔在外面也是个暴脾气,和那个时候小城里的大部分青年一样,经常与人打架。爸爸虽然巴掌伺候文武叔,但每次他来家里,爸爸又会把留给小姑娘的河鳗螃蟹全拿出来,特特做了给他吃。
小姑娘出来找文武叔的时候,他正在站在花坛下抽烟。看到小姑娘出来,便急忙说,这几天帮着隔壁家的老黄叔去外地跑了趟生意,刚回来就听说了这事,立刻就过来了。
小姑娘想对着文武叔笑一下,一开口却带着哭腔,我爸怎么了?
文武叔一挥手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跟着我去办个手续就好,对了,把你身份证带上。
“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这句话一直伴随着小姑娘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现在小姑娘想起来这句话当然是多么的珍贵,是再也不会有人同她说了。但那个时候,小姑娘却最讨厌别人与她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小孩子家当然要问那么多,因为小孩子家也知道欠债是要还钱的,打架是要坐牢的。
那个年代的派出所还没有办公窗口,一进门,小姑娘就看到几张大方桌,几个穿着花衬衫二十出头的男人被单手扣在几根铁栏杆上,一式地低着头,浑身脏兮兮的。
小姑娘大着胆子拿眼睛去巡了他们一圈,发现爸爸并不在这些人里面,稍稍放了点心。小姑娘闷头闷脑地被文武叔带着走了好几个办公室,每次都要拿出身份证核对,然后再签个字。派出所的民警送爸爸出来的时候态度还算客气,只说了几句,老大不小了,别再闹事。小姑娘看到爸爸衣服还是完完整整的,脸上身上也并没有血迹,总算松了口气。
爸爸被小姑娘领出来后,一路上都不消停,一个劲儿大声说,这些警察都是好兄弟怎么怎么样的,刚刚在里面给的都是好茶好烟。
小姑娘十分讨厌他这样子,浮夸到天上去也是浮着的,于是便学着妈妈平日里的语调冷冷地问,那你怎么会被关起来的?
爸爸并不以为意,轻轻打了一记小姑娘的后脑勺,骂了一句猴崽子。
回到家,那天妈妈和爸爸破天荒没有吵架。大家都累极了,早早便睡下。
第二天,阿宝一大早来了小姑娘家。小姑娘才知道,昨天她被接走后,她也被她一个亲戚接走了。阿宝对小姑娘说,昨天也是她去派出所领了她爸爸出来的。
阿宝和小姑娘一起蒙在被子里,听范晓萱的歌。阿宝还和小姑娘说,他们要搬到上海去了,阿宝说上海有很多发财的机会。
小姑娘笑着说,以后我爸妈会给我好多好多钱,我分一半给你就好。
阿宝说,你还不知道?昨天闹起来,就是来讨债的。你爸爸和我爸爸做生意亏了,欠了好多好多钱。
开国际玩笑。小姑娘不相信。阿宝怎么也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般见识!
然而阿宝却很认真,你爸爸股份多,欠得比我家还要多呢。
所以你们要逃到上海去?小姑娘这才心里一揪。仔细想来,阿宝说的话,每次都是真的。
阿宝说,我家不一样,我没有妈妈。你有你妈在,不会有事情的。
那天阿宝接下来说了什么话,小姑娘已经不记得了。她心里只想着妈妈早点下班回家,她必须要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妈妈一定会和她说,没有的事,然后再严厉责问她,怎么没在写作业!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送走阿宝以后,小姑娘便坐在大门的台阶上。空荡荡的大门,引来一阵阵好大的风。小姑娘瑟缩了一下身体。是啊,那年是小城最大的一个台风季,这个狂热的小城即将要被清洗。小姑娘那个时候并不知道。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才看到妈妈推着自行车晃悠悠的影子。妈妈一直骑自行车,每次她看到爸爸的各式汽车都会皱眉头,总说半桶水就要抖起来,总有一天败家。
败家,今天是真的败了家了么?
阿宝说我们家欠了很多钱。小姑娘飞奔到妈妈面前问。
欠了许多。妈妈说。
所有的希望轰然倒塌,小姑娘哭了起来。她想起她以前认识的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叔叔,想起那个叔叔最后跳进的家门口的那条奔腾的江,她还想起她班上那个父亲欠钱逃走后交不出班费的同学,想起他残旧的铅笔盒。她也和其他同学私下笑话过他,笑他身上几天不洗澡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