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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荧惑之灾(1 / 2)

第二十六章

荧惑之灾

明幽、苏叶和蝉衣出了天问楼,汇入玄武大道的人流中。玄武大道是皇城的中轴线,此时正是丝竹盈耳,肴酒陈肆,熙来攘往,女不分锦裙素衣,男不论乌靴芒鞋,皆成群逐队,聚戏朋游。大道两边挂满了贴着灯谜的红灯笼,像两道无尽的火烧云,悠悠展展向前荡去。明幽三个一面猜灯谜,一面随众人往北走,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到了龙朔宫前。

龙朔宫是皇权禁地,换作以往,以龙首桥为界,平民百姓都不得过桥,独上元节这日不同。大焉历代天子深知与民同乐的道理,每年今日,都在正仪门前竖起一面辉煌无双的灯轮,允许百姓过桥赏灯娱乐,明幽三个走过龙首桥时,正仪门前早已观者如垛。

上元灯轮高二十丈,以锦绣缠裹,金银缀饰,上挂五万盏七色花灯,缤纷夺目。此时正有两千余盛装男女围着灯轮挽手踏歌,好一派畅快洒脱。郎君们戴着如兽似怪的假面在人群中穿行,珠翠罗绮的宫女们亦三五成群从宫中出来了,她们用宫扇半遮俏目,含笑猜测那些假面下的真实脸庞。

明幽跑去和一群童子放烟花,苏叶和蝉衣在灯轮下看踏歌,苏叶忽然轻拉蝉衣的袖子,在她耳边道:“姐姐,你看对面,弹琵琶的歌伎身边是谁?”

蝉衣依言看去,那歌伎左边是三个十来岁的少年,右边是两个深目高鼻的西域客,一个头戴帷帽、怀抱幼儿的青衣少妇,她疑道:“没有我认识的人。”

苏叶道:“你细细看那戴着帷帽的女子。”

蝉衣笑道:“乌纱遮住了她的脸,我如何看得清?”

苏叶道:“那你认不认得她抱的孩子?”

蝉衣这才细看那不过三岁的幼儿,回想了一阵,道:“是不是在丰水村买梨时见过的那对母子?”

苏叶道:“是,我记得那淘气孩子的模样,他不怕星官儿,一直想逗星官儿玩儿,他母亲好不容易才拉住他。”

蝉衣道:“正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了。”见那幼儿小手握着一支糖寿星也忘了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惊奇四望,仿佛一切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着实憨态可掬,蝉衣忍不住怜爱地笑,那青衣少妇却半个身子封闭在乌色长纱里,在无拘无束的人群中稍显格格不入。

忽然,皇宫城头一阵鼓响,正仪门打开了,只见两列手持麈尾的宦官步出宫门,又一领事宦官出来,向百姓道:“圣上、太后驾临,臣民迎驾!”

灯轮下的民众都停歌止舞,跪拜在地,谁都不曾注意,那青衣少妇悄悄抱紧幼儿转身离去了。

须臾,两行威风赫赫的骁禁卫骑马驰出宫门,在灯轮下净出一条路,接着,十六个宦官肩抬一顶黄质紫络的銮舆,缓缓行来。舆上左坐卫熹,右坐崔太后,卫熹在仰头看那壮丽的灯轮,崔太后却在俯视跪伏的臣民,忽而,折腰低头的人群中兀然现出一个直立的身影,几乎同时,骁禁卫与宦官也看到了那人,同声道:“何人无礼,见御驾不拜!”

双手伏地、额头伏手的明幽、苏叶听见异动,都悄悄抬头看,这一看却大吃一惊:身边的蝉衣站得如玉树一般,直面銮舆。

明幽忙拉蝉衣的裙角,蝉衣却无动于衷,她与崔太后四目对视,犹如对峙。宦官们过来了,要将蝉衣捉拿,崔太后却道:“上元佳节,不好冲撞节气。”宦官们只好先站住。

十六个宦官抬着銮舆再走十几步,近了蝉衣身前,崔太后居高临下问:“你是谁?为何不拜天子,不拜太后?”

蝉衣道:“北凉遗民蝉衣,不拜敌国之君。”

崔太后久闻蝉衣之名,将蝉衣上上下下看了几眼,笑道:“北凉已归顺于我,你亦大焉臣子,安能不拜君?”

蝉衣道:“北凉曾败不曾降,我非你之臣,安能轻拜?”

崔太后道:“非我之臣?宋醇已逃难成寇,你有什么底气这样说话?”

蝉衣道:“北凉还剩一人流亡不降,我就还有一分底气!”

崔太后道:“好,待大焉灭绝北凉残部之日,我必在龙朔宫摆下庆功宴,请你赴宴,那时你拜是不拜?”

蝉衣道:“你若相请,我必提三尺之剑赴宴,龙朔宫敢不敢开宫门放我进去?”

明幽在旁心急如焚,见两边针锋相对,她要把话岔开,当即直身跪坐,笑吟吟向崔太后道:“太后殿下,明幽多年不见你了。”

崔太后一双刀目从蝉衣的脸上移开,看向明幽,在心中回想了一刻,方道:“这不是文昭侯的女儿吗?”

明幽道:“回禀太后,是我。”

崔太后微笑道:“我还是多年前在七夕节宴上见过你,有八年了吧?那时你还是个垂髻小丫头,如今出落得这样标致。我听说你嫁给了唐瑜,他怎么没陪你来逛逛?”

明幽道:“他在开元府值班。”

崔太后道:“唐瑜恪尽职守,当为官员楷模。”目光再一转,盯住了挽着明幽手臂的苏叶,问,“这位小娘子又是谁?”

明幽未及答话,崔太后将苏叶的面容一打量,自己道:“一定是唐珝之妾,苏叶。”

苏叶小声道:“是苏叶,太后殿下。”

崔太后的目光霎时凌厉了。

直到卫鸯驾崩之后,崔太后才知晓了丈夫在云阶寺的一夜韵事,她将云阶寺住持召进宫盘问一番,才知道卫鸯看中的女子是唐珝的宠妾。因唐之盈和唐瑜的面子,她将此节压下不提,可亲眼见到苏叶之后,心中一股业火却又升腾起来。崔太后盯着这小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中忽然幻想起当夜寺中禅房,卫鸯和苏叶欢好的情景来,不知卫鸯怎样享用苏叶的年轻,苏叶又是否快意于卫鸯的力量?崔太后心中又酸又痛,险些喝令骁禁卫将苏叶抓起来,转念又想,此刻公然计较陈年旧事,世人定要说自己无度量,遂转向明幽道:“幽儿若有空了,便进宫来,陪我说说话。”

明幽忙道:“好。”

崔太后微微颔首,于是宦官们抬起銮舆往前走,走不出两步,崔太后再抬手,又叫銮舆停下。此时銮舆在离蝉衣一丈远的地方,崔太后再问:“你敢冒犯御驾,当真以为底气来自那流亡的几十个北凉禁卫?”

蝉衣听她话中有话,于是闭口不言。

崔太后冷笑道:“你的底气,是我大焉的后将军。”

话音刚落,忽听龙首桥那边,玄武大道的鼓楼传出急切的鼓点,紧接着,附近鼓楼的大鼓都响了,正仪门下人人心道:“刚刚才报过时,怎么又在响?”这念头刚起,便听见大道上几百几千个人在同声惊呼:“失火了!失火了!”

跪拜的人们再也顾不得了,纷纷直身,向玄武大道望去。大道尽头,几道火舌从地上一蹿而起,不知高十丈还是百丈,瞬间点燃了苍穹,那火势极迅猛,一眨眼的工夫,从一线红弥漫成一片赤,渐渐向北侵蚀而来,一名骁禁卫骑马掠过,大呼:“请圣驾回宫!”众卫皆拔刀在手以防不测,宦官们急忙掉转銮舆,抬着跑进正仪门,轰隆几声响,宫门关上了。

天子和太后一走,人群顿时大乱,各自起身要逃命,北边宫门紧闭,南边火焰正沿街直上,于是一些往东跑,一些往西逃,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蝉衣牵着明幽,明幽牵着苏叶,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随大流往前走,旁边有人挤,后边有人推,又有人急吼吼往她们之间轧,蝉衣紧紧拉着明幽,却敌不过后方潮涌般一股接一股的力量,明幽的手从她的掌心滑掉了,蝉衣急叫:“幽儿!”明幽也叫:“姐姐!”她重新伸手想牵蝉衣,一簇人从两个中间穿了过去,又一堆人找准缺口填了上来,两个人被越分越远,蝉衣踮起脚,看得见万头攒动,却再看不见那两个轻巧的身影。

蝉衣一面叫明幽、苏叶的名字,一面被人拥挟着向前,走至护宫河边,那身后的人不知是急着逃命,还是记怨这敌国女子和自家君主对抗,他忽然一手扯蝉衣的臂,一手推蝉衣的背,将毫无防备的蝉衣掀下了护宫河。

河水不深,蝉衣重重摔入河底,冰凉的河水浸透了衣裳,她屏住呼吸,浮出河面,入耳的第一个声音竟是:“快跑!灯轮要倒了!”

惊慌失措的人们不知撞了那灯轮多少回,九根支撑灯轮的铁柱已撞松六七根,早摇摇欲坠了,又有几个人冲过来,将一根铁柱撞倒在地,于是那二十丈高的灯轮再也挺立不住,扑倒在龙首桥前。

金铁撞地声、碎骨声、哭喊声,混成一片。五万盏花灯坠落,像下了一场火雨,火星落在缠裹灯轮的红绸绿缎上,化作熊熊烈焰,顺着灯轮的骨架爬,每爬过一节,就又惊起一段痛苦的喊声,是被灯轮压住不能逃脱的人在绝望呼救。焦煳味弥漫在龙朔宫前,不多时,一座华美的灯轮烧成了一个残酷的火球。

几个在护宫河南岸的人将蝉衣拖了上去,蝉衣逆着龙首桥上逃来的人,要再过北面去寻明幽苏叶,哪里挤得过去,一人推了蝉衣一个踉跄,道:“两头都起火了!还站着等死不成!”

蝉衣回看南方,玄武大道已成人间地狱,烈火所过之处,无论楼台轩阁,皆如火炉柴灶,门窗吐着火,冒着烟,半里以外混浊一片,只依稀见到许多挣扎奔跑的人影。蝉衣再看北方,灯轮已被吞噬殆尽,有许多人在救火,火焰却依然四处蔓延,护宫河冒出白气,热浪扑面,蝉衣沿着护宫河跑,怎么也看不到两个小娘子,眼见两股大火即将会聚,蝉衣终于向东逃去。

须臾工夫,北上的火与南下的火砰然相交,威势更甚,火舌如龙,以龙首桥为中心,向东西两面掳掠而去。皇城的房屋尽是木质,正是火兽的好猎物,数十条火龙沿街走巷,一路嚼啖,不但毁家灭舍,也将那些如蝼蚁的生命一并吞没了。蝉衣拼命向前跑,火龙在后紧追不舍,她的身侧不停响起噼里啪啦的木头烧裂声,屋瓦一行行地掉落。在她身前三丈远,一株枯树在灼热的火温中自燃起来,蝉衣跑过火树时,树后忽然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个两岁多的幼儿,他的糖寿星早融化了,只余一根空空的木棍在手中没有丢弃。他不明白五光十色的景象为何忽然昏天赤地,不明白兴高采烈的人们为何忽然鬼哭神嚎,也不明白此刻母亲身在何处,他的眼中有一丝惊慌,却不哭也不闹,看见蝉衣,他还轻轻扬手打招呼。

蝉衣冲过去一把将幼儿抱在怀里,四望不见他母亲的身影,只好抱着他继续往前跑。她本已跑不过来势汹汹的烈火,何况又多了一份重量。火龙沿着街道两旁的房子攀爬,渐渐赶到了蝉衣的前面。烟更浓,气更热,蝉衣全身的肌肤都在发烫,她深深喘气,黑烟趁机往她的口鼻中钻,刺得她头晕目眩。

一根房梁横在街心,蝉衣越不过去了,她闻见自己的头发在发焦,她跪下来,低头看自己怀中的幼儿,那幼儿一直被她深埋在怀,吸入的浓烟比她少许多,只是鼻头额上有些烟痕,他不知所以地向蝉衣笑笑,蝉衣也向他笑笑。几个逃命的人从后赶来,穿过燃烧的房梁向前去,蝉衣急叫:“救救孩子!将孩子抱去!”火噬声将她的声音掩盖了。

蝉衣重将幼儿压在怀中,起身想穿过去,那房梁只粗一尺,蹿起的火焰却有半丈,在身前堵成一面赤墙,蝉衣才近前三尺,一道火爪扫过来,烧着了她的衣裳,她急忙后退几步,放下幼儿,脱去外裳,手上却已烫起了泡。

幼儿一离开蝉衣的怀抱便急促地咳,她慌忙再抱住他。火势早将两人包围,两边的火舌燎上蝉衣的脸,她再也无力站起来了,趴在地上,透过火墙看过去,那头也是一片火海,不知蔓延出五里还是十里,她的力气用尽,信心全失,只好弯腰跪伏地上,将幼儿护在怀里。幼儿似乎开始哭泣,蝉衣也噙泪道:“我,我护不了你多久了,可怜的孩子。”泪未出眶,已被烧干。

蝉衣的发梢被点燃了,背上一道一道似被撕开,是肌肤将要燃烧的先兆,她闭上眼,将头抵住滚烫的大地,等待自己化作火焰的一瞬间,忽然,一双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扶坐起来,蝉衣惊惶地睁眼看,看见了孙牧野。

孙牧野解下自己的衣裳,将蝉衣和幼儿从头到尾都包裹在里面。蝉衣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他把自己横抱起来,火和烟都被隔绝在厚厚的衣裳之外,她被稳稳妥妥地抱着跑。渐渐,身上的热在减退,闻到的烟在消淡,她知道,她和这幼儿都平安了。

自从卫鸯驾崩后,龙朔宫搜捕杜若的事也慢慢松懈了,杜若有时会抱着修儿去后山下的村庄买些新鲜蔬果。因这日是上元节,开元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有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玩意儿,她便瞒着薛让,以帷帽遮颜,带两岁半的修儿来见世面。修儿极少见生人,却不怯阵,那些戴着昆仑奴假面的郎君在擦肩而过时故意吓唬他,反而逗得他咯咯大笑,他在玄武大道上追着孩童们嬉乐,在灯轮下跟着踏歌的节拍摇头晃脑,仿佛对这座城有天生的亲近。

崔太后和卫熹从正仪门下出来时,杜若抱着修儿退出人群,远远走出半里外,才转身看了一眼,只见銮舆在灯轮下停留不动,她也无心了解,自带着修儿往东城去。母子俩在兴道街逛了不到半刻,便听见周围人喧哗道:“城中走火了!玄武大道烧起来了!”杜若抬头一看,兴道街西面已冒出滚滚浓烟,她慌忙抱起修儿往东走,走出十多步再回头看,烟已化火,越烧越旺。

杜若随着惊恐的人群逃跑,帷帽在混乱中被掀掉,露出了容颜,她是曾在龙朔宫封妃的人,自是国色天姿,便有几个轻薄浪子凑过来,假意要帮她抱孩子,杜若不理,将修儿紧紧揽在怀里跑,浪荡子却紧追不舍,等到大街上人荒马乱,摊翻车倒,一切失了控,那几个浪荡子便强行拖过修儿,丢在地上,抱着杜若往僻静的巷子去,杜若一面挣扎,一面呼救,那时人人只求自保,谁也顾不上她了。浪荡子将杜若拖进一家无人的宅院,正欲施暴,大火却席卷而至,他们只好拖着杜若再往东走。所幸一队救火的骁翊卫正从这条路上过,见这女子在几个男子的挟持下呼救,当即制服了浪荡子,又指引杜若往安全处去,杜若却不听,她要回去寻子,两个骁翊卫追上来,强行将她抱上马,带她到了安全地。

这是城东一处十字路口。成百上千的军民都在奋力救火,一车车、一桶桶水从水沟、水井中汲上来,源源不断地送上火线,于是火龙在半条街外戛然止步,僵持不多时,又开始节节败退。杜若趁骁翊卫不注意,又要往火场中去,几个手疾眼快的中年娘子拉住她,道:“那边还是大火滔天,娘子去不得!”

杜若心智大乱,尖声道:“我孩子还在里面!”

那些娘子一个拦她的腰,一个牵她的手,劝道:“兵家们已去救了,一定救出你孩子来。”

杜若急道:“他们哪里知道我孩子在哪里!只能我去救!”

娘子们都道:“你去也是徒劳,就在此地安心等等。”

杜若质问:“你们可曾为人母?你们的孩子在火里,你安不安心?”

娘子们心中同情,却不能任杜若去送命,一面好言相劝,一面拉住不放,杜若挣不脱几双手,她知道每过一瞬,修儿活命的机会就少一分,想到儿子在火中不知受怎样的煎熬,她又急又恨,再也没有往日的温婉秀雅,开始哭骂抓打,骂这场火,骂拦她的人,抱着杜若腰的中年娘子脸上挨了她一巴掌,气道:“你要去就去!”说罢放开手,杜若一旦挣脱,便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忽然旁边闪过一个人,拉她的袖子,她发疯般大叫:“别拦我!”

那人却问:“这是不是你的孩子?”

杜若这才转头看,那人怀中果然抱着一个幼儿,正微张着嘴瞧失态的自己,愣愣叫:“阿娘。”杜若又惊又喜,一把将修儿接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只是脸上沾了几块黑渍,却不曾受伤,她哭得更大声,抱着修儿跪倒在地,向孙牧野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孙牧野道:“你起来,不用谢。”

杜若站了起来,她绝处重生,转悲为喜,向修儿道:“你要向这位郎君说谢谢。”

修儿便道:“多谢郎君。”

孙牧野向修儿一笑,修儿忽然记起自己手中有糖寿星,便举起来递给孙牧野,道:“郎君吃。”再一看,早只剩一根光光的棍儿,他反倒不好意思了,赶紧背起双手,将木棍藏在了身后。

孙牧野要走,杜若道:“妾要请教郎君的姓名,好让修儿一世记得郎君的大恩。”

孙牧野道:“不需记,他不记得这场火才好。”一边说,一边走了。

回到蝉衣身边,孙牧野道:“送回他母亲了。”蝉衣便应了一声。孙牧野再道:“你就在这儿等着。”说完转身又走,蝉衣问:“去哪儿?”孙牧野回头看了她一眼,随一队骁翊卫往火场去了。

明幽和蝉衣走散之后,再不敢松开苏叶的手,两个人十指紧扣,被人潮挤到正仪门之西,苏叶被身后的几个大汉挤擦,不安叫:“幽儿!”明幽回头一看,怒将一个大汉一推,道:“走就走,不要乱动!”虽无家奴在身旁,她毕竟天生的矜贵气,果然震慑了那几个人。明幽再拉着苏叶往前去,却听周围乱叫:“倒了!灯轮倒了!”二人回头一看,那灯轮正如彩山倾倒,火墙坍塌,向广场覆压下来。

明幽急叫:“苏叶拉紧我!”她拼命向前挤,可不知有几十重人围堵着,哪里挤得过去,一盏盏花灯从灯轮上坠落,烧在人身上,叫痛声未停,灯轮落地了,千百个人被死死压住,明幽也被扑倒,她听见哭喊声此起彼伏,自己却不觉得痛,仿佛有人伏在自己背上,替自己承受了灯轮的重量,明幽回头一看,失声大呼道:“苏叶!”

苏叶在灯轮落下的一刹那抱住明幽,将她扑倒在地,自己去挡灯轮的铁骨架,铁柱重重打在她的脊梁上,顿时痛晕了过去。明幽从她身下挪出来,去扳铁柱,柱子与整座灯轮铸死一体,凭她的气力怎么扳得开。明幽急道:“苏叶!苏叶醒醒!”苏叶晕晕乎乎醒来一半。明幽又是推又是抬,不见铁柱动摇半分,她向四周呼救:“谁来帮帮我!”大半人被压住了,死的死,号的号,小半人还在逃命,谁也顾不上明幽,明幽焦急哭道:“我为什么不叫家奴一起!二郎!三郎!蝉衣!锦儿!”她乱叫了一连串名字,也无人来应她。苏叶微微抬手,往灯轮一指,明幽一看,灯轮上缠绕的绸锦都燃了,织成一片火网,顺着纵横交错的铁架烧过来。明幽又去抬铁柱,依旧抬不动,一道火舌近了苏叶不到半丈,明幽解下披帛去扑火,反将披帛也点燃了,另两道火舌也游走过来,明幽再也无法,只好守着苏叶哭,苏叶道:“你自去,叫家奴们来救我。”明幽道:“我走了,你就活不成了。”她想到自己不走,苏叶多半也活不成的,不由越哭越悲伤。

迫在眉睫之时,正仪门再次打开了。宦官们从宫中跑出来,或挑着水桶,或抬着水盆来灭火,又有许多骁禁卫在救人,明幽站起来大叫:“救救我们!我们在这里!”因隔得远,禁卫们都没听见,明幽急步跑去拉住两个禁卫,道:“救救苏叶,火就要烧到她身上了。”两个禁卫随她跑过来,合力将铁柱抬起几寸,明幽轻轻将苏叶拖出来,一个骁禁卫向西一指,道:“你们往那边跑。”说完又救别人去了。

明幽问苏叶:“你走不走得了?”

苏叶想起身,脊背立时钻心地痛,她又仰倒下去,摇头道:“你快回去叫人,我走不动。”

明幽道:“我背你!”说完将苏叶扶起来,自己背对她,道,“你趴在我背上。”

正巧有个青年人一阵风似的跑过,见状停步问道:“她走不了吗?”

明幽道:“她的背受伤了。”

那青年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过来蹲下,道:“我背她吧。”

明幽慌忙向他道谢,将苏叶扶在那青年人的背上。青年人背起苏叶,和明幽一起往西跑,跑出半里地,过了虎翼桥,正撞上玄武大道的烈火,半面街都成了火炉,三人紧挨着护宫河跑,那河水冒着大片大片白烟,竟似锅中水要沸腾了一般,那青年背负着一个人,喘气越急,吸入的浓烟越多,他呛得眼泪直流,道:“我不行了,你们自己保重。”说罢,放下苏叶,任由苏叶摔在地上,自顾自飞奔而去。

明幽在后乞求道:“别丢下苏叶,苏叶走不动!”那人影却已消失在黑烟中。明幽自己背起苏叶,再往前跑。她纤纤瘦瘦,从没负过重物,在火、气、烟三重夹击之下,更是举步维艰,苏叶用仅剩的力气推明幽,道:“幽儿,你自去,自去!”明幽道:“不!”双手更紧地环住苏叶,跑出几十步,终究没跑过从身后燃来的大火,火将她们包围的时候,明幽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跌倒了。

两个人在火光中无力躺着,明幽中了烟毒,说不出话来,脸泛白,唇开裂,苏叶解下衣衫爬过去,捂上明幽的口鼻,为她挡一点烟毒,明幽衰弱地抬手指西,要她去逃命,苏叶道:“我,我也走不了,我们,要死在一块了。”明幽的余光不甘地往西瞧去,却瞧见一个身影迎着火而来,一路跑跑停停,寻寻觅觅。

等身影再近一些,明幽忽然叫道:“二郎!二郎!”她翻身摇苏叶,又笑又哭道,“二郎来了!”

苏叶勉强抬头一看,果然是唐瑜向二人这边来,她忙推明幽:“你快去!”

本已气枯力竭的明幽重有了求生的意志,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迎着唐瑜跑去,口中不住地呼:“二郎!”

苏叶眼睁睁看着明幽跑向唐瑜,也看着唐瑜向明幽冲来,两人还离一丈远,明幽软软站不住,唐瑜抢过来抱住了她。苏叶看见明幽在晕倒的一瞬间,手无力地向自己指了一指,唐瑜却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抱着明幽,再不向别处看一眼,转身奔向了火场之外。

苏叶捡回自己的衣裳,捂住鼻子,向护宫河爬,祈望河水能救自己一命——她会水,兴许能游到安全的地方。双足的灼痛越来越烈,她知道是鞋子在燃烧,短短六尺路,却像爬了一世那样长。她爬到河边,离水只有半尺远,却再也不能动了,骇人的烧焦味从足到腿,再到腰,正一点一点蚀掉她的全身。苏叶看着赤红的河水,又眷念又绝望地闭上眼睛,她只能任自己长久睡去,可是双目合拢的一瞬,河水分明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苏叶来不及细看,那人已将她抱了起来。苏叶仰脸看他,烟再浓,她也看得清他的脸,她真想像明幽一样唤一声“二郎”,却终究没有出声。

唐瑜醒来时,分不清此刻是昼还是夜。帐外跳动着许多烛光,明幽守在床边,蒋医师刚刚转出屏风去,屏风还映着几个婢子的身影。见唐瑜睁开眼,明幽忙掀开床帐,道:“二郎醒了!”医师和婢子闻言,又转进屏风来。

唐瑜坐起身,问明幽:“你怎么样?”

明幽深吸一口气,道:“呼吸还觉得心口紧紧的,没有别的事。”

唐瑜点头,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个婢女回道:“是辰时了。”

唐瑜便吩咐:“取一套衣裳来。”

蒋医师劝道:“二郎手臂和后背均有烧伤,药刚敷完,卧床将息为上。”

唐瑜道:“我是开元府尹,开元城遭了百年不遇之灾,我怎么躺得下去?”

明幽急道:“火已扑灭了,全城都平安了,你就歇歇吧。”

唐瑜道:“只怕又有一场火要向我烧来。”他轻轻推开明幽,下床穿了衣裳,向蒋医师道了谢,出了房门。路过唐珝住的惜环院,他本已往前去了,走几步又转回来,进了院门,几个婢女在阁楼下侍立,见唐瑜过来,都行礼道:“二郎。”阁楼上的苏叶听见,忙忍着剧痛将窗户打开,攀起身体往下看。

唐瑜在楼下问:“苏娘子的伤要不要紧?”

苏叶连连摇头,道:“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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