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也许叫西施。
也许叫丽姬或者毛嫱。
结果,鱼、鸟和麋鹿全都吓坏了。
这就叫:
沉鱼落雁
沉鱼落雁,是鱼和鸟都吓得躲起来吗?
没错,本义如此。
原文是: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
只不过,后来有了“羞花闭月”这个词,沉鱼落雁的意思才变成一个女人漂亮得让鱼和鸟自愧不如,就像花儿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月亮觉得没脸见人。
但,这绝不是庄子的意思。
庄子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不同事物没有可比性,因为天赋和本性不同。比如人们都说住在湿地就会腰疼,请问泥鳅同意吗?都说住在树上就会害怕,请问猿猴同意吗?都说毛嫱和丽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然而鱼、鸟、麋鹿都吓跑了。
那么请问:
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是啊,谁有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呢?
恐怕只能说:
立场不同,判断和判断标准也不同。
此话不假。比如法国人那里就有民谚说,如果你去问雄蛤蟆什么是美,它一定回答是雌蛤蟆。这句话曾经被钱钟书先生用文言文这样译出:
何谓美?
询之雄蛤蟆,
必答曰:雌蛤蟆是!
难怪鴳雀会说:我腾空而起,几十尺就落下,这也是飞翔的最高境界呀!
原文是:
此亦飞之至也。
鴳雀这样说并没有错,因为几十尺高就是它飞翔的最高境界。我们不能用鲲鹏的标准去衡量它,就像不能按照成年人的水平去要求小朋友。
最高境界,哪有统一尺寸?
遗憾的是,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鴳雀,却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规范鲲鹏,这才特别可笑。
所以庄子接着说:
此小大之辩也!
辩,就是辩论,辩论境界的标准。
不过,也有版本写成“辨”。
辨,就是辨别,辨别境界的高低。
一字之差,完全不同。
那么,到底是辩论,还是辨别?
不妨再看一个故事。
这故事说,有个老头给猴子发橡子。
他问:早上三个,晚上四个,行吗?
猴子们都很愤怒,龇牙咧嘴说不干。
老人马上改口:那就早上四个,晚上三个。
猴子们都喊万岁。
实际上,早上三个,晚上四个,是一天七个。早上四个,晚上三个,也是。有区别吗?
没有。
庄子说,像这样想不通的,就叫:
朝三暮四
朝三暮四的本义,正是这样。
这就告诉我们,不但不同的事物没有可比性,就连同一事物也没什么好比的,因为本质上一样。
那么,庄子还会要求弄清小和大的区别吗?
也不会。
所以,小大之辩,只能是辩论的辩。
写成辨别的辨,就错了。
实际上,庄子的思想是一贯的,朝三暮四也跟沉鱼落雁都在《齐物论》篇。齐是平齐,物是万物,齐物论蕴含的重要的思想则可以这样表述:
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
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高明。
因此,谁都不要去强迫干涉别人。
如果说我们还可以做什么,那就是把人当人,把鸟当鸟,把鲲鹏当鲲鹏,把鴳雀当鴳雀。
需要辨别高低贵贱吗?
不需要。
那么,最高境界到底有没有标准呢?
有,这个标准就是:
真实而自由地活着。
这也就叫逍遥游。
逍遥游和齐物论,是庄子最重要的思想。
合起来,则可以这样表述:
真实而自由地活着,不要攀比。
那么,按照这个标准,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固然是逍遥游,鴳雀们在蓬间嬉戏难道就不是?
当然也是。
所以,鲲鹏就没有嘲笑鴳雀。它并不跟鴳雀讨论什么是飞翔的最高境界,只管飞自己的。因为鴳雀有鴳雀的境界,但不属于鲲鹏,那又何必要过问?
当然,鴳雀硬要辩论境界的高低,也是它的事。
因此,我们可以赞美鲲鹏,但不必嘲笑鴳雀。或者换句话说,你不妨嘲笑它的嘲笑,却不可以蔑视其生存方式,嘲笑它飞得不高,没有远大理想,等等。
也就是说:
任何人都不能以己之长笑人之短,不能以一种自由嘲笑另一种自由,以一种真实嘲笑另一种真实。
同样,庄子的寓言也绝不是什么励志故事。
那是什么呢?
关于自由与平等的故事。
自由平等,才是《庄子》一书的核心价值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则是陈胜的。毫无疑问,那鸿鹄之志你当然可以有,更可以有鲲鹏之志。但,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请不要强加于孩子,好吗?
本节故事见《庄子·齐物论》
凤凰和猫头鹰
庄子的寓言里还有只鸟,叫鹓鶵。
鹓鶵(读如渊除)是凤凰的一种。
故事是讲给惠子听的,时间距离庄子向魏文侯借钱应该很久很久,场景跟站在桥上看鱼也不相同。因为讲这故事的时候,惠子已经是魏国的丞相。
魏国又叫梁国,国都在大梁,也就是今天河南省的开封市。国王则是魏文侯的孙子魏惠王,在历史上也叫梁惠王。梁惠王继位后,便把惠子请来做总理。
庄子决定去梁国看望老朋友。
惠子听说,立马吓了一跳。他倒不是怕借钱,而是有人对他说:庄周是要来夺你的相位。于是,惠子下令在城内拉开大网搜捕,搜了三天三夜。
庄子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惠子很尴尬。
庄子问:南方有种鸟叫鹓鶵,你知道吗?
惠子不说话。
庄子说,告诉你吧!这种鸟儿不是梧桐不栖,不是竹实不食,不是甘泉不饮。它从南海飞往北海时,路上遇到只猫头鹰,嘴里叼了只死老鼠。猫头鹰以为鹓鶵是抢饭碗来的,就对着那凤凰大叫一声:嚇!
嚇读如褐,是恐吓和恫吓的声音。
猫头鹰在古代,也叫做鸱枭(读如痴销)。
所以这声音也叫鸱嚇。
讲完这一声鸱嚇,庄子便对惠子说:现在,老兄也要为了你那梁国的相位来“嚇”我吗?
惠子很狼狈。
可惜,这也是往往被误读的故事。
人们都说,这里表现的是庄子的清高啊!
怎么着,难道不是吗?
看起来是。你看那凤凰,不是梧桐不栖,不是竹实不食,不是甘泉不饮,岂不清高?再看那鸱枭吧,嘴里叼只死老鼠还怕别人来抢,难道不猥琐?
但是,不对呀!
什么地方不对?
不符合齐物论的思想。
在《齐物论》里,庄子曾经说过,人类吃肉,麋鹿吃草,蜈蚣吃蛇脑,鸱枭和乌鸦吃老鼠,不过都是各自的生存方式罢了,根本就没什么对不对的。
当然,万事万物都平等嘛!
那么,他还会认为鸱枭叼只死老鼠有错吗?
不会吧!
毫无疑问,庄子是喜欢凤凰,但不等于他就会蔑视鸱枭,就像他喜欢鲲鹏却不蔑视鴳雀。所以,正如鴳雀的问题不在飞得低,鸱枭之错也不在吃死老鼠。
那在哪里?
太把那死老鼠当回事了。
如此不明白人各有志,这就可笑。
而且吃相也太难看。
不妨设想一下,如果那猫头鹰不是一声鸱嚇,而是欣然邀请凤凰共进晚餐,结果会怎么样?邀请会被礼貌地谢绝,腐鼠依然归它独享,还不会被嘲笑。
聪明与愚蠢,真是一念之差。
但,不是说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吗?
没错。不过这里说的施,是“强加”的意思。善意地邀请别人分享和共享,却一点问题都没有。
关键在哪里呢?
真实而自由
真心诚意地发出邀请,是真实。
接不接受由对方决定,是自由。
这才是庄子主张的。
他当然也不会励志。
看看树的故事,就知道。
本节故事见《庄子·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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