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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抉择(2 / 2)

云梦公主霍然站起,竟也冲出了帐篷。太子惊诧,才待去追,就听朱棣道:“让她去!”太子立即止步,急道:“可是,云梦会不会有事?”

朱棣目光中隐泛光芒,却不言语,只是有些疲惫地坐在靠椅上,闭上了双眼。

秋长风出了军营,只感觉风刀入骨,忍不住紧紧长衫。远方海岸平阔,有古树苍天。

惊涛拍岸,如卷冬雪。

他望着那惊涛骇浪,摇摇头,才待举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道:“秋长风,你给我站住!”

秋长风心中叹息,缓缓转身,望着云梦公主快步走到他的身前。他知道很多事情根本躲不了,他也知道公主迟早要追来,他必须要解决此事。

目光掠过公主,望见不远处的古树下,露出青衣一角。秋长风收回目光,望着脸色涨红的云梦公主道:“公主相召,不知何事吩咐?”

云梦公主几乎要贴在秋长风身上,抬头望着秋长风那深邃的眼,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拒绝我,不是你不配,而是我不配。其实你是瞧不起我的,对不对?”

她眼中没有被拒的愤怒,反倒有分凄婉欲绝。

望着那凄婉的眼眸,秋长风心中微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云梦公主幽怨道:“你从来都是瞧不起我的,因为我本来就任性、刁蛮,根本从未为别人着想。这些事,你都知道,父皇也知道,但你们并不对我说。父皇是因为不忍伤我,你是因为看不起我。”

秋长风沉默半晌才道:“我如何看待公主,并不重要……”

“你错了,很重要。”云梦公主截断道,“在我心中,比什么都重要。我只知道,自从你在迷宫救醒了我,你在我心中,就比谁都要重要。”她目光凝在秋长风的脸上,低声道:“在迷宫时,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你对我不离不弃,我很感激。可只有在你为我挡那乱石如箭时,我才感觉你对我是如此的重要。你方才拒绝我,离我而去,我感觉到从所未有的伤心。我不懂什么是爱,可我只知道,今生你若不在我身边,我会遗憾一世。”

她目光楚楚,伸手拉住秋长风衣襟,柔声道:“秋……我知道你厌恶我的毛病,我以后……改了行不行?”

云层积厚,海风如刀,吹在身上,很带分冷意。

可云梦公主的脸火热,心火热。她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些话来,但她说出来,也是无怨无悔。她的一颗心在剧跳,可她并没有垂下头去,只是灼灼地望着秋长风的眼……

秋长风却移开了目光。

云梦公主一颗心沉了下去,她几乎想喝问:“难道我这样低声下气,你还不肯接受我?”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心中酸楚,又忍不住地要落泪。

有蓝色的丝帕轻轻地递到云梦公主的面前……

云梦公主一喜,接过丝帕,抬头望向秋长风。那竟是秋长风递过来的丝帕,那丝帕早就发黄泛白,很有些破旧,上面绣着个秋蝉。

那秋蝉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除秋蝉外,手帕上还绣着半阕词——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云梦公主看着那丝帕,又看着秋长风的脸,没有擦去眼泪,半晌才道:“这像是女子用的手帕?”她毕竟是女人,有着敏锐的感觉。她突然想到在牛家村的时候,秋长风就念过这词儿。

难道这词儿,本有什么深意?

她只是望着手帕,却没有留意到古树后有人望过来,目光中满是错愕……

秋长风点头道:“不错。”顿了下,才道:“爱一个人,的确让人欢喜让人愁。公主喜欢我,我真的感激。”

云梦公主黯然道:“我不想要你的感激……”她没说的是,我只想你娶我罢了,可不知为何,看着那方手帕,她一阵心悸,这些话竟再也说不出口。

秋长风缓缓道:“我知道公主这样的人,若是爱上一个人,会爱一辈子。谁若被公主喜欢,真的是福气。只可惜,我偏偏也是公主这样的人。”

云梦公主心头一沉,感觉手帕有了千斤之重:“你爱上了别人?”

秋长风涩然道:“很早以前,我本是个孤儿,流浪街头,几乎就要饿死……”

云梦公主满是讶然,不想冷冰冰的秋长风,还有这种往事。古树后青衣一角,随风而颤,颤抖得如那主人的心弦。

秋长风不望古树,只是缓缓道:“可我在秦淮河的时候,遇到个女孩。在别人都对我唾骂嫌弃的时候,只有她出现在我的面前,用这手帕包着个馒头递给我,让我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他不必多说什么。因为那种感觉,不解的会一笑,了解的却入骨——相思刻骨。只有那真正处于绝境的人,才知道雪中送炭有多么的温暖。

温暖的一生难忘、永铭心间。

云梦公主听往事悠悠,幽幽道:“因此你爱的是她,对不对?”

秋长风沉默许久,只答了一个字:“是!”

手帕飞扬,云梦公主的手却垂下来,她低头问道:“那她现在在哪里?她知不知道,还有个你在这里对她刻骨铭心地想念?”

她突然想哭,可她一点也恨不起来。望着那方发黄的手帕,望着秋长风那黯然的脸,她知道秋长风没有骗她。既然如此,她也不会恨他。

她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不讲道理。

赠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从前她读这首诗时,从未感觉其中的凄婉,可今日心中蓦地涌起这诗词,却心碎得想哭。她那一刻只是在想,不知何日,才会有个男子对我如此的想念?

秋长风神色有分惆怅道:“之后,我就和她失散,她也从不知道……我还记得她。或许她还记起,或许她早已忘记……”

他目光看不透那古木参天,因此看不到那古木后身着青衣的人儿,手握纯钧宝剑……早就泪盈双眼。

云梦公主也想落泪。但听到这里,蓦地鼓起勇气,握住了秋长风的双手,低声道:“既然如此,不知道我能不能……”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知道秋长风会明白她的用意。

秋长风微笑道:“我知道公主善解人意,绝不会让别人为难。”他轻轻地抽出手来,拿回那方绣着秋蝉春词的手帕,转身离去,再也不见。

云梦公主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蓦然间……泪流满面。

她并不知道,那时、那刻,她身边不远的树后,也有个女子泪过雪白双颊,流过薄红的唇间……

那一直握着纯钧剑、稳定如磐石的手,早颤抖得如风动的琴弦。她一直不知道秋长风为何会对她好,她只以为今生也不会明白。可她从未想到过,原来早在塔亭前的十数年,他们就已相见。

相见时难,明白太晚!

有风起,有潮涌,涛声如歌,穿不破如铅厚的乌云。

已入冬,天寒,将雪。

秋长风离开了公主的视野,终于叹了口气,心中亦是带了分惘然。可他很快振作了精神,认清了方向,向观海镇内行去。

观海镇内肃杀一片。天子亲临观海,朝中重臣、浙江布政使、宁波府知府早就随驾诚惶诚恐地戒备。虽说天子早下令不许扰民,但寻常百姓如何敢随意行走?

长街清冷,长街漫漫,秋长风的心思亦漫漫。他做了一个选择,但对于他来说,还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谜团等待他去破解。

他中了青夜心,到如今,不到八十日的生命,但他还是不急不躁。他漫步在长街之上,目光却不清闲,反倒有种苍鹰的锐利。

他好像在找寻什么。

陡然间,他目光落在长街的一面墙上,那墙角处画了艘小船。那笔法极妙,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

秋长风望着墙上画着的小船,目光闪烁,终于长吁一口气。前行不远,转过长街,陡然止步。

叶雨荷正站在前方不远处。她脸上泪痕早干,可那双秋波般的眼,却带分晨露的光泽。她就那么望着秋长风,突然道:“我都知道了。”

这句话,她曾对秋长风说过一遍。

当初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只知道秋长风中了青夜心,还有很多并不知晓。她不知道秋长风为何对她这么好,为她挡住一切风雨,宁可舍却性命也要救她。她到如今终于知晓。

那儿时秦淮河畔的一见,她早就淡忘,却不想时隔多年,还有人记在心间……

望着那盈盈的泪眼,秋长风眼中又有分迷离,更多的却是激动。他少有如此激荡之时,突然上前一步,说道:“雨荷……我……”

凝望那清澈的眼,他终于鼓起勇气,霍然握住那冰冷的纤手。

叶雨荷没有闪避。她只是立在那里,垂着头,同时握着那火热有力的手掌,有如握着他的一颗心。

可那颗心之上,却有一道青线,已过了掌心,露着死神般狰狞的笑容。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后悔寂寞的岂止是嫦娥?

冷风荡起她的黑发,拂着她苍白的脸颊。她就那么望着那道青线,手冷……可心更冷。

秋长风只望着那风动黑发下,如雪的一抹脖颈,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冲动:“雨荷……我们走吧。”

叶雨荷霍然抬头,目光略带诧异、却又凄凉地望着秋长风道:“走?去哪里?”

秋长风神色挣扎,咬牙道:“该做的我已经做到,我想和你一起走,去个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话,这早就违背他的准则。可他还是说出了这些,因为他想试试……

他终生的守候,难道不是为了换取这刹那的凝眸?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错过?

可他虽下了决心,但望见叶雨荷的脸色,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叶雨荷眼眸中先是激动,再是阵阵惘然,然后就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甚至比平日更冷漠。

“可我不想在你的身边。”

秋长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受锤击,脸上刹那间没有了任何血色。他本是有力的双手,有了分软弱。可他转瞬紧握住叶雨荷的手掌,神色激动,嗄声道:“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

叶雨荷神色冰一样的冷,嘴角也带分冷冷的笑:“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本来对你还有分好感的,可当初在迷宫,你推开我去救云梦公主的时候,我就开始讨厌你,没有一个女人会容忍心爱的男人那么做。如今你有驸马可做,怎么会甘心和我在一起?更何况……你不过还剩几十天的性命,你难道觉得,我会和一个将死的人厮守一生?”

秋长风五指松开,心中绞痛,神色错愕,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叶雨荷。

他怎能想到,那一生的守候,竟会换来这种结果?他只感觉脸上的血意一阵阵地退却,本是敏锐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然后他就感觉到叶雨荷轻轻地抽回手掌,却没有留意她眼中的坚决……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最后一眼,突然转身,快步地离去,再不回头,终于没入长街的尽头。秋长风双手无力地垂落,神色木然。

铅云低垂,如同压在秋长风的胸口。

灯火燃起,可如何点亮他心中的希望?

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街头,呆呆地望着远方,目光空洞,不能思想。

陡然间,有铮的一声琴响,搅乱了天地间的阴暗,激荡着秋长风的心弦。他终于回过神来,望向那琴声发出的方向,脸上惨白,嘴角却又带分嘲弄的笑。

这次他嘲笑的好像是自己。

缓缓举步,推开了小巷尽头的木门,琴声更近,但更幽。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对秋长风,正在抚琴。

他抚琴时,专心致志,似乎都没有察觉秋长风走近。背后望过去,只感觉那人身材也不高大,可无论谁望到那人的背影时,不知为何,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

那人衣着如寻常百姓,衣袂飘飘,看起来淡然如风,可坐在那里,却凝重如岳。他肩头不宽,可内在蕴藏的力量,却像是能山崩地裂。

他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可谁一眼看到他,就算看到他的背影,都明白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一个普通的庭院,奏着清乐?

秋长风望着那人时,脸上突然带了三分肃然,十分尊敬,其中……还夹杂着几许激动。他从未对任何人露出这种表情,但对眼前的这人,却有从内心涌出的尊敬。

因为……就是这个人,改变了他一生。

他来观海,本不是要见天子,而是要见此人。

风未静,但清乐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风恋树、乐缠梁时,那人也不回身,轻声道:“你可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人并未回身,可好像早知道秋长风来了,他好像也是在等秋长风前来。他和秋长风相见,问的好像是闲话——这好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话。

秋长风垂手而立,精神振起,立即道:“这首曲子本叫履霜,是周宣王时重臣尹吉甫长子伯奇所作。伯奇本为孝子,但被后母所谗,被父所逐。一日清晨履霜,伯奇伤感自身无罪被逐,因作履霜曲以述情怀。曲成后,伯奇投河自尽。”

他不但对书画颇有涉猎,看起来对琴乐也是颇有钻研。见那人不语,秋长风又道:“后北宋范仲淹最爱弹奏履霜一曲。当年宋仁宗在位时,北宋虽有狄青大将军苦撑边陲,但北宋沉疴日久,疾重难返。范仲淹锐意变革,但不敌朝中腐朽势力,范公终生只弹履霜一曲,想必是提醒自己要如履霜般警醒。可范仲淹、狄青等人未逢明主,黯然而退。大人正逢其时,为何弹此曲抒怀?”

那人淡淡道:“你应该知道的。”

秋长风目光闪烁,缓缓道:“古语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人弹履霜一曲,当然不是说天子的问题,既然如此,大人忧心的应该是大明天下的隐患。日月歌再现、金龙诀复出、排教叛逆、捧火教造反、东瀛虎视,这些变数若是汇聚在一起,真用金龙诀改命的话,只怕要让苍生日苦,再陷倒悬。大人弹履霜曲,寓意履霜,担忧的却是这些暗中的隐患,不知道弟子猜得对不对?”

秋长风自称弟子,目光中满是尊敬,因为这人本是他的师父。

没有眼前这个人,就不会有秋长风。

可这人又是师父、又是大人,大明天下,能让秋长风如此称呼的又会是哪个?

那人缓缓点头道:“你能从一曲中听出这多,不枉我的期许。可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本是假象?捧火会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若想消灭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可做到。天子到此,也绝不是为了一个区区的捧火会!”

那人话语平淡,但口气中的自信却让人不容置疑。

捧火会出手,用计奇诡,就算汉王都曾陷入窘迫,这人是谁,竟有这般自信?

秋长风脸上现出分诧异,诧异的不是那人的自信,因为他知道那人绝不是大话,他只是诧异那人的言下之意,喃喃道:“假象?难道说,这其中,本来另有玄机?”

自从日月歌再现后,一切事情可说是扑朔迷离,诡异神异,就连秋长风这样的人,都是如坠雾中,苦苦追寻究竟。但那人竟说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么?

那人静静地望着庭院墙角的梅树,梅树吐芳,花白如雪。

“其实你也是怀疑的,是不是?”那人又道。他并未说秋长风怀疑什么,可秋长风却已明了,点头道:“这里的确还有很多疑点解释不通,因此弟子让人去查叶欢的真正底细。”

那人手一扬,有封书信倏然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一把抓住,抽出信纸,只是浏览了一眼,脸色陡变。他那一刻的脸色,有恍然、有激动、有愤怒,亦有叹然。

“原来是这样……”秋长风轻舒了一口气,涩然道,“弟子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他心中一直有疑团,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明白。

那人手拂琴弦,脸上也带分怆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秋长风沉默许久,摇头道:“弟子不知道怎么去做。”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那人似乎没有料到秋长风这么说,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如何去做?还是不想去做?为什么?”

他一连三问,问的却是秋长风的内心。

那人显然也了解秋长风,根本不信秋长风鸟瞰大局后,还不知道如何去做。

秋长风沉默许久,才道:“师父,我又见到了她。”他提及她的时候,心中酸楚,无论她如何对他,她在他的心中,分量总不会改变。

他并不知道,他说的她——叶雨荷出了观海后,此刻已到了一个破庙前。

庙宇破落,蛛网缠结。叶雨荷立在庙前,手握剑柄。风肃杀,如刀如剑地砍在身上,可那些痛苦,永远不如她内心的伤痛。

她不知道用多大的决心,才会说出那种残忍的话来。

伤害本是把双刃剑,重伤了秋长风的时候,也在绞裂着她的心弦。

她不想那么做,但她只能那么做。她知道或许有些傻、有些呆,但她早就没有了选择。

缓步走入破庙中,望着那尘土满面的神像,叶雨荷木然道:“你们说……只要我能杀了朱棣,就能救回秋长风?”

她突然对神像说出这句话,无论是谁听到,都是难免错愕。庙中无人,只有个满是污垢的神像,难道叶雨荷就是对这个神像说话?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飘飘荡荡道:“不错。”那声音似是神像说话,又像是飘浮在空中,让人难以捉摸。

叶雨荷并不诧异,只是木然道:“你们知道我一定会出手?”

那声音缓缓道:“不错,你一定会出手。杀解缙的看似纪纲,其实真凶却是朱棣。朱棣生性残忍暴戾,从他灭方孝孺十族就可看出。更何况,他杀了你的恩人解缙,又将你父流放。你父可说是间接因他而死,杀父之仇,本不共戴天。更何况……你要救秋长风,只有这个选择。”

叶雨荷涩然道:“你们能守信?”她并没有把握,但她还是要问。她并没有其余的依托,她知道这件事若发生,她不会再有活路。她如此选择,只想为秋长风争取一分生机。

就算是那微弱的一丝。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道:“当然。如瑶明月虽不是天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比大明天子都要守信。”

原来叶雨荷当初在迷宫时,碰到的就是如瑶明月。她和如瑶明月间,显然已有了约定,因此她才会放弃追寻叶欢,来到观海。

叶雨荷苦涩地笑笑道:“可我见都见不到朱棣,如何能有机会出手?更不要说杀了朱棣。”

那声音轻淡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选中了你,就是因为只有你才有接近朱棣的机会。我们自会安排一切,让你接近朱棣。现在……我们只问你是否答应。”

叶雨荷脸色有了分讶然,实在想不到这些人如何会有这般神通,竟连大明天子都有把握行刺。沉默许久,她终于点点头,悲伤的眼中带分无边的绝望:“好,我答应。”

有风吹,有云聚,有海啸,有涛涌。

天地肃杀。

秋长风心中也满是肃杀之意。他望着那坐着的人儿,又重复了一遍道:“我遇到了她,我想放下一切,和她远走天涯。”

院中无边的沉默,暗潮汹涌。天已暮,可乌云凝聚的暮色,反倒有分亮色。

那人仍旧背对秋长风而坐,望着那断了的琴弦,缓缓道:“天子雄才伟略。靖难之役后,虽能压下一切叛乱,但知道那些叛逆迟早还会崛起,再给大明带来动乱。因此,他和我制订了一个计划,计划就叫做永乐。”

永乐!

计划为什么叫永乐?永远安乐?

可那人说及“永乐”二字时,脸上没有半分欢快,语气中反倒满是肃然。永乐计划究竟是什么计划,为何那人说起的时候,如此凝重?

那人突然说起陈年秘事,秋长风却没一点惊诧。因为他知道这事,因为他就是永乐的一环。

这件事极为隐蔽,就算纪纲都不知晓。

那人又道:“于是,我就培养了几个人,准备实施永乐计划。我选中的几人中,最看重的就是你。这场动乱看似才开始,但平叛的计划,早就酝酿了十数年。”

秋长风涩然道:“因此你向上师推荐了我?我在其中也是枚棋子?”他明白的越多,越是心惊,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环,命运的环。

突然想起,当初在乌衣巷,姚广孝曾经诡异地说过:“这世间总像有个环儿,你自以为走了出去……你自以为在前行……可你走了许久才发现,终究走不出这个环儿。”

他那时候,听到姚广孝所言只是心寒,可这刻却是忍不住的心惊。他恍然明白了一切,明白这一切原来早就注定。姚广孝说的,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深远。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是棋子,但你在其中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一切绝非巧合,在你踏入庆寿寺那刻起,这个计划就开始引发——由你来引发。”

霍然站起,那人转望着秋长风,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如今计划已起,再没有更改的余地。为这计划,我们已费了太多心血,死了太多人。网已撒下,就绝不能空回。叛逆若是计划得逞,死的就是百万苍生!”

那人面容并无特异,颌下无须,看起来也有分老态。他有着特别的双眸,双眸如海,那里面不知藏着多少天地玄秘。可这刻,那双眼中满是波涛狂涌。

秋长风神色木然,垂下头来,紧握双拳。

那人盯着秋长风,目光咄咄:“可这个时候,你竟然告诉我,你要退出?不管一切地退出?你如此作为,只为一个女子?”陡然厉声道:“可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曾在我面前说过了什么?”

秋长风霍然抬头,神色激动,嘶声道:“我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作箭者,恐人不伤。这世上本无好坏的职业,能分好坏的是人心。当年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做个锦衣卫——天下无双的锦衣卫。锦衣卫无好坏,好坏的是做事的人。我要告诉世人,我们锦衣卫创立,本是为了维护大明法纪,保天下安宁。我一直尽力,我已尽力!”

那人如海的眼眸中陡然有分失落,他只是喃喃道:“你真的已尽力?”

秋长风不答,反道:“我知道,要做大事,的确要牺牲。可我出生入死,已经牺牲了很多,我中了青夜心,不过还有几十天的生命。我付出了这么多,只想和相爱的人再厮守几日,难道这也有错?可为何到现在,要牺牲的还是我?”

他神色中少有的激动,苍白的脸上,也带分红色。

那人凝望秋长风,一字字道:“这件事牺牲的若是我,我若能代替你,我会去做!”

他说得平淡,可其中的决然,显然如冰刀切雪。

谁都看出,他说的不是空话。秋长风当然也看得出来。他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但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那人轻轻叹口气道:“长风,我知道你绝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你不怕死。你这么说,不过是担心她,担心她卷入这个漩涡。你要挣扎出这个计划,因为你觉得她本无辜,你不想她也卷入这个漩涡。”

秋长风垂首,感觉原来在这人的面前,任何事情都无所遁形。

那人目光中满是怜悯之意,但还是坚决道:“但这计划根本不可能更改。命运早定,所有卷入的人,都要走下去,不可能再有回头路。你当然明白这点……”

秋长风沉默许久,这才抬头望向那人。那一刻,他的脸上蓦地没了激动,有的只是无边的决绝。他用前所未有的平静声调道:“好,我继续走下去。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少有激动的时候,方才那刻激动,好像不过是生命中的浪花一朵。

那人缓缓点头道:“好,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

秋长风沉默片刻,仰望苍穹道:“这件事我没有想好,但你要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蓦地感觉脸上一凉,这才察觉,有雪花飘落。

江南也落雪。

雪中虽少了北疆的肃杀,但多了分苍白的颜色——苍白的如秋长风木然的脸色。

他那一刻,没有理会雪花,任由那雪花消融,从他脸颊滑落,有如一滴相思的泪水。

雪花飞舞中,他并不知道,在那远远的庙前,有一青衣女子迎雪面海而跪,眼中也有着晶莹的泪水,泪水冷酷如冰,但心热如火。

她拔出了纯钧之剑。

纯钧清冽雍容,映照着那凄艳忧悒的花容,述说着春去花落的寂寞。剑身的清光中,有容颜憔悴,杜鹃啼血。

长风……我多想陪你,陪你到天涯海角。可我却不想你陪着我绝望地去死,我只想你以后能好好地活。

她想着这句话的时候,凄婉欲绝。她也知道,纯钧再次刺出的时候,就会划出一道天河——她和秋长风之间的天河,远比广寒宫的独舞还要落寞。

可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泪水再落,泪如血。

那时亦有雪飘,雪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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