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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潺之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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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掠过未离原,凝浮一夜的雾悄然散了,远山、近树、止狩台,都在渐白的天色下清朗起来。卯时未过三刻,高台之上人已走了大半,衮冕加身的卫鸯还坐在御座上出神,许久,他转头笑道:“端木先生,大焉立朝三百年,传帝十九位,有谁的登基大典如卫鸯这般萧条?”

须发苍白的端木拙双手笼在袖中,低眉不语。

卫鸯道:“卫鸯年幼时,听先生说起古时帝王登基盛事,道是‘紫气东来,百官朝拜,八方来贺’,可卫鸯今日继位加冕,文武不见影,百姓不拥戴,列国未遣一使来贺!你看这止狩台下停驻的车马,还不如达官贵人的府前多吧?”

九座青铜大鼎横列高台中央,卫鸯走下御座,把九鼎一一检阅了,道:“八岁时,卫鸯随先祖灵帝在此祭天,玉辂金舆百乘,赤豹青象千头,五万仪仗十里绵延;三十岁时,卫鸯封归德将军,佑封云麾将军,信封忠武将军,悉数西征,先父景帝在此为我兄弟三人壮行,旌旗遮天蔽日,战马蹄声如雷,何等壮观!”他转身直面端木拙,“到如今,父崩弟殁,人去台空,陪伴卫鸯的只剩先生了。”

风势稍减,云雾回流,朝晖渐隐。端木拙跪身拜道:“望陛下恕罪,老臣也实在无力辅佐陛下了。”

卫鸯一惊,问:“先生何出此言?”

端木拙回:“过了白露,老臣便至耄耋之年,国事任重而力有不逮,乞愿陛下恩准老臣回乡写书,勉度残岁。”

卫鸯绕着九鼎踱了一圈,方微笑道:“天下风传,卫鸯弑父杀弟,谋篡上位,先生信不信?”

端木拙伏地不语。他做了卫鸯三十年的老师,名为师生,实如父子,眼见卫鸯从莽撞少年长成一世雄杰,他本满心宽慰,不料国遭大变,人非故人,不得不去,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悲凉。

卫鸯自道:“先生显然信了。三十年教诲之情,敌不过一朝庸人之谤。”

端木拙闭了眼,在心中怅然叹息。

卫鸯扶起他,宽慰道:“文章千古事,著书立说胜于居官食禄,先生请去,保全高洁之名。”

端木拙便向卫鸯行臣子礼,卫鸯也向端木拙行学生礼,两相作别,端木拙拄杖向高台下去,卫鸯又叫:“先生!”

端木拙回身,仰看穹窿下孤立的卫鸯。

卫鸯道:“先生走后,国中朝中的风刀霜剑,卫鸯都要一人面对了。”

端木拙在游雾里站了半晌,转回台上来,向卫鸯道:“臣再为陛下谋一事,望陛下采纳。”

卫鸯忙道:“先生请讲。”

端木拙道:“如今大焉有三人是棋盘重子,局势兴颓只在三人之手,陛下得此三人,大位无忧。”

卫鸯惊问:“哪三人?”

端木拙道:“其一,颜伯道。伯道是当世大儒,饱学厚德,世所景仰,可谓士子领袖,他若为陛下布告一封,天下士人一定归心。”

卫鸯颔首,又问:“其二是谁?”

端木拙道:“宰相唐之弥。”

卫鸯道:“唐相是先帝重臣,卫鸯也十分敬重。”

端木拙道:“唐氏在焉,世代为官,一门七世五宰相,为门阀望族。昔年大焉历经战乱,民不聊生,唐之弥为相,即力谏先主罢兵戈,修邻国,励精图治,大焉停战十年,国力日强,堪称治世贤臣。”

卫鸯道:“卫鸯入主皇宫当日,唐相称病不朝,我三次派人去请,只闭门不见。”

端木拙道:“唐之弥权重,陛下该亲自去请,方显诚意。唐家族人、门生在朝为官者数十人,唐之弥回朝,众官皆随,朝廷便稳了一大半。”

卫鸯称许,又问:“其三又是谁?”

端木拙道:“御宪台令薛让。”

卫鸯陡然皱了眉,端木拙看在眼里,道:“陛下不喜御宪台,先帝也不喜。御宪台主监察、掌刑名,上督君臣、下治百姓。昔年庄帝立法,御宪台独立于朝纲,圣命有所不受,群臣皆受其制,权势最大。”

卫鸯道:“薛让任台令三年,世人皆称之天下第一酷吏。先帝在世时,薛让数次驳谏,先帝既恨且怕,却又无可奈何。”

端木拙道:“诤谏逆耳,却最有用,先帝虽恨御宪台,却也最倚重。如今政体肃然,世道清平,全是御宪台之功。”

卫鸯不语。

端木拙道:“若陛下施仁德,颜伯道归心,唐之弥辅政,薛让纠典刑,陛下必成一代圣主!大焉屈于列国久矣,先主睿达,重建一片基业留与陛下,万望陛下承续社稷,复兴大焉!”

卫鸯道:“可先生却不愿陪卫鸯收拾这家国!”

端木拙不肯再纠缠,拱手道:“老臣去矣,陛下珍重!”转身离开。卫鸯遥望端木拙走下止狩台,坐上一辆牛车,颠簸消失在未离原的尽头。

雨淅淅沥沥下了几日,把开元城的万紫千红都洗净了,留下青瓦灰墙的素模样。戌时刚到,天还未暗,卫鸯素衣简从,率七八轻骑驰出龙朔宫,穿行在属于他的皇城中。因秋雨缠绵,街上十分冷清,马蹄踏在湿漉漉的青石街,引得店铺里的百姓纷纷探头观望。

卫鸯一路直奔东篱巷而来。长巷幽深,深宅大院座座相邻,桂树从高墙后探出斜枝,花香满巷。到了颜府门口,骁禁卫下马叩门,叫道:“圣上至!国子祭酒颜伯道速来接驾!”

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骁禁卫再叩门道:“颜伯道速来接驾!”

须臾,门内先是拐杖拄地声,再是搬弄门闩声,然后门缓缓开了一条缝,一个老奴蹒跚着走了出来。

骁禁卫道:“叫颜伯道出门接驾!”

那老奴跪地回道:“陛下来晚了一步,颜公已于昨日举家东迁,回洛国故土去了。”

卫鸯狐疑道:“迁家是大事,为何如此仓促?”

老奴回:“却不是仓促。这两三年来,颜公常叹,自少年时辞洛西渡,在大焉已住五十余年,近来身体倦乏,又见庭中银杏飘零满地,终于勾起叶落归根之情,于是东归。”

卫鸯纵马在府前逡巡了几步,问:“两位公子思攸、思敛是走是留?”

老奴道:“颜公说,二位郎君生长在焉,不谙乡音,不识族人,再下去只怕忘祖忘本,便一并带着回洛国了。”

卫鸯冷笑不语。老奴告了退,拄着拐颤巍巍走回府内,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卫鸯心头一阵火起,怒道:“举家外逃,这朱门白堂留与谁?朕替他们烧了,才叫走得干净!”回头便命骁禁卫,“立调一百军士,拉五十车薪柴来烧,一砖一瓦不许留下!”

众卫面面相觑,领头的中郎将袁青岳劝道:“烧了颜宅事小,只怕火借风势,烧尽一条街还收不住。隔壁住了董尚书、刘常侍,他们却是无罪。”

卫鸯强咽了一口气,悻悻然调转马头,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疾驰而去。

天色降成黑蓝,一轮圆月悠然升了空,唐府门前早早亮起了灯笼。檐下站了一位穿佛青色圆领袍的年轻公子,双手笼于袖中,缓步左右徘徊,他一时抬头观月,一时看向佩鱼巷的尽头,显然有所守候,可这守候并不沉重,反而透出几分轻闲。

不多时,劲疾的马蹄声踏入巷来,那公子便徐步走下台阶,准备迎接;马队奔近后,他又面露意外之色,显然来者不是他等候之人;直至看清一马当先的卫鸯,他心中吃了一惊,忙上前拜道:“臣唐瑜拜见陛下。”

卫鸯翻身下马,一把扶住唐瑜,笑道:“唐家二郎,不必拘君臣之礼!两年不见,别来无恙?”

唐瑜回:“蒙陛下挂念,臣一切都好。”

卫鸯道:“朕还时常忆起当日在马球场与你争球,你的马险些把朕踩死,可还记得?”

唐瑜道:“陛下的球杖也打中了臣的右膝,每逢梅雨时节右膝酸痛时,臣总会想到陛下。”

卫鸯哈哈大笑,双手扶住唐瑜的肩道:“当日球场,诸君奋战,人怒马嘶,好生豪气!不想一别竟已两年有余,他日有闲,朕要再约当日诸君战个痛快!”

唐瑜应道:“陛下若召,唐瑜立时赴约。”

卫鸯颔首微笑,又道:“朕听说唐公近日身体染恙,特来探望。”

唐瑜便引着卫鸯往府内走,道:“夏秋之交,感了风寒。父亲只道是寻常小病,不肯用药,故拖重了,几乎卧床不起。前日终于肯让太医署医师来瞧了,服了一味药汤,精神了许多,想来再用三五日的药,就该痊愈了。”

两人在府中行走,前有家奴执灯,后有侍卫随从。卫鸯问:“方才二郎为何独自在府外守候?莫不是知朕要来?”

唐瑜道:“实是等三郎唐珝。他北去围场秋狩,半月不见回,臣晚上无事,便去门外瞧了瞧。”

卫鸯便摇头笑道:“天下做弟弟的都一样,只管在外胡打海闹,哪里知道家里兄长牵挂。”

唐瑜也笑道:“正是。”

卫鸯又问:“三郎现居何职?”

唐瑜道:“原在骁禁卫任右中郎将,先帝御前执刀,因乾坤更易,如今赋闲在家。”

卫鸯想起自己入主龙朔宫后,立将先帝旧卫撤离,换了自家亲卫,便道:“如今骁禁卫中尚缺一名左中郎将,三郎狩猎归来,叫他还入宫当值吧。”

唐瑜道:“也不知何时方归。”

书房里燃着一盏青铜灯,四壁卷轴在灯光中漫着木香,唐之弥正坐在床上看书,听见外面脚步声零碎,抬眼一看,那题了李少温真迹的屏风后转出来的人竟是卫鸯,他忙放下书卷,离床拜道:“老臣不知陛下驾临,有罪!”

卫鸯上前扶起唐之弥,道:“是卫鸯不敢惊动病中唐公,所以微服不名而来,唐公勿怪。”当即扶唐之弥上床,自己在旁边榻上坐了,君臣话起家常,问答些病情、饮食、天气之事。

顷刻,卫鸯郑重道:“卫鸯此番前来,是要向唐公道一声谢。”

唐之弥道:“老臣无功,何以言谢?”

卫鸯道:“这半个月来,卫鸯是受千夫所指:百官上表责难,百姓宫前痛骂,甚至刺客拦路刺杀!天下人不能受的毁谤,卫鸯都受了。唯有唐公居中持正,不发一言。唇枪舌剑中,这不言,足以令卫鸯宽慰。”

唐之弥道:“朝野混乱,流言四起,真伪横流,是非难辨,君子自当不听不传,独善其身。”

卫鸯再致谢,又道:“国务繁重,卫鸯独力难支,以后还要倚重唐公,重振朝纲。”

唐之弥道:“老臣体弱多病……”

卫鸯道:“先帝在世时,常对卫鸯夸起唐公,说唐公为相十年,勤于政务,百事不殆,如今卫鸯刚继位,唐公便称病不朝,怕是托词吧?”

唐之弥便默然不答。

卫鸯道:“此地无外人,卫鸯与唐公掏心说话:世人皆说卫鸯以毒弑父,唐公信或不信?”

唐之弥道:“泯灭人伦之事,老臣不信世间有人会做。”

卫鸯道:“先帝卧病一年,寻遍天下名医也不见好,那晚忽然急火攻心,山陵崩塌,也是天命,非人力可救,为何怪在卫鸯身上?当日药汤是卫鸯亲尝,宫人、奉御彻夜陪侍,卫鸯哪里能做什么手脚?先帝初崩,当值宫人、奉御即被御宪台抓去审问,那薛让手段通天,可曾审出半点破绽?”

他缓了一缓,又道:“卫鸯是先帝长子,与先帝骨血相连。幼时,先帝亲教学语走步;少时,先帝亲教习字马术,修文练武,无一日不过问,舐犊情深,与百姓家无异,卫鸯岂能做那天地不容的恶事?”

唐瑜见卫鸯激动,便奉上一盏茶,卫鸯喝了一口,稍稍平复了情绪,道:“唐公信也罢,不信也罢,卫鸯对先帝问心无愧;唐公辅佐也罢,辞官也罢,卫鸯要做的事一件不会少;世人毁也罢,誉也罢,卫鸯都将社稷担在了肩上,竭力前行,决不后退。”

唐之弥道:“陛下有雄武之略,若肯屈己纳谏,任贤使能,必成明君。”

卫鸯问:“卫鸯愿为明君,公可愿为名相?”

唐之弥便道:“老臣实不堪重任。”

卫鸯默然半晌,又道:“昔年大焉统治天下,四方邦国尊奉焉天子为天下共主,后国力衰微,于是诸侯并争,海内鼎沸。这十余年来焉之处境,卫鸯和唐公都明白:北有凉国虎视,东有洛国鹰瞵,南受荆国蚕食,西被项国鲸吞,到如今,国土残破,十三州故土只剩七州。先帝每与卫鸯说起,常常拍栏泣泪,引以为耻。先帝常说,有生之年,必收复旧土,重树国威!唐公辅佐先帝十年,不正是为了达成这宏愿吗?如今大业未成,唐公却要隐退,于心何忍?”

一席话,听得唐之弥的心隐隐一动,不再接话。

卫鸯又道:“唐公辞官,无非是与卫鸯一人赌气。可唐公不知,卫鸯此番登门相求,非为卫鸯的私事,是为国家的公事。私怨是非与国运兴衰,孰轻孰重,公试量之。”

唐之弥取过案上茶盏,饮了一口。

卫鸯见唐之弥有些犹豫,决心激他一激,便道:“唐公要归隐,卫鸯勉强不得。卫鸯还要谢唐公,治世理政,为大焉换得十年太平。唐公曾说大焉收复皖州之时,要去小竹山下置三间茅舍、十亩薄田,安度晚年。卫鸯今日许愿:他年皖州光复,卫鸯必派骏马千匹、雕车百乘,亲送唐公去小竹山!”

言毕,他起身道:“天色已晚,卫鸯回宫了,公请安歇。”他毅然转身而去,绕过屏风,却听唐之弥唤道:“陛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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