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幽道:“焉洛还是敌对国,边境都是封锁的,洛商哪里过得来?”
苏叶道:“姐姐买不到笔墨,只好怪孙将军不肯议和了。”
蝉衣抿嘴而笑,再走出十多步,忽见一个北方货摊,桌上铺着人参、松子、熊皮,架上悬着七八支霜笛,她悄然冻了笑容,立定了。那北方客商正大声吆喝买卖,见蝉衣怔怔盯着霜笛看,遂笑道:“这位娘子看看我家霜笛吧?找遍中原,哪里的笛声都不如北方霜笛幽静。”
蝉衣听闻乡音,眼中仿佛起了雾,问:“你是北凉哪里人?”
那客商一惊,慌忙压低声音道:“娘子莫提‘北凉’二字!哪里还有北凉?如今成了大焉‘北方四郡’了。”
蝉衣愠道:“北凉二字也说不得了?中焉难道要将八十万凉人一笔抹去!”
明幽忙上前牵蝉衣的手,道:“姐姐,逛了大半天,我早饿了,咱们吃饭去。”
蝉衣兀自暗怒,半晌方压下去,勉强一笑,道:“好,咱们去饮几盅。”
明幽回头看看跟着的十余个家奴,个个马匹上都驮满了她和苏叶买的东西,遂道:“你们先回家去,不用管我们三个了。”
一个家奴道:“街上人山人海,不护着三位娘子怎么行?”
明幽道:“我们又不是纸做的,碰碰就坏了。你们自去,我们看一会儿灯就回家。”家奴们只好去了。
家奴们一走,明幽便笑靥如花,道:“我带你们喝酒去!”口中学郎君们打起呼哨,遥指东南方高高伫立的天问楼,领着蝉衣和苏叶纵马奔去。
天问楼高七层,因一层只招待一拨客人,倒比别处清静许多。六层都有了酒客,三位娘子随小博士登上七层,小博士将四面二十八扇窗全闭了,杂声立时缄默在楼外。
三个娘子解下风裘,围一桌而坐,明幽问那清秀的小博士:“你们这里做得最好的是什么?”
小博士笑道:“任小娘子点。天下大小七国,哪里的风味,天问楼都做得好。”
苏叶道:“我想吃龙井虾仁。”
小博士应道:“记下了。”
明幽道:“月盘兔,缠花云梦肉,黄桃炖菠菜,莲叶汤都有没有?”
小博士道:“记下了。”
明幽问蝉衣:“姐姐是不是喜欢吃荔枝琥珀冻?”
蝉衣道:“这些菜已足够了。”
明幽自向小博士道:“要荔枝琥珀冻,琥珀需用鲤鱼鳞做。”
小博士道:“记下了。娘子们用饭还是用面?”
明幽道:“今日是上元节,自然是吃元宵的。”然后明幽点了五仁馅,苏叶点了红豆馅,蝉衣点了芝麻馅。蝉衣又点了一壶葡萄酒给明幽和苏叶,自己却喝烈汾酒。明幽重游天问楼,那年中秋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她一边饮酒,一边和苏叶、蝉衣说起当日事,时而说唐瑜因买纪叟家酒迟到了,时而说红衣舞伎行刺谢家郎,蝉衣淡然听,苏叶却一会儿笑一会儿惊,像随着明幽回到当夜,重历了一番。
酒至半巡,小博士又端了一个托盘,转进屏风来,问:“哪一位是明娘子?”
明幽道:“我是。”
小博士趋步上前,将一碟切片的果肉放在桌上,道:“二楼的郎君送给明娘子一份苌楚桃。”
明幽奇道:“哪位郎君?”
小博士道:“他说是明熙公子的朋友。”
明幽瞧了一眼碧色果肉,道:“你去回告郎君,明幽心领他的好意,这果子他自己吃吧。”说完把果碟推了过去。小博士做了一个鬼脸,将果碟放回托盘,退回屏风后,往楼下去了。
苏叶问:“你哥哥的朋友,你认不认识?”
明幽道:“他的朋友多,我一个也不认识。”
苏叶道:“咱们从二楼路过的时候,你看没看见人?”
明幽道:“每一层都有屏风挡在楼梯口,哪里看得见堂中景象?”
蝉衣却道:“二楼没有屏风。”
明幽问:“姐姐看见了?”
蝉衣道:“是,层层都有屏风隔断,唯独二楼的屏风撤了,堂中一览无余。”
说话间,那小博士又转出屏风来,还端着木盘,笑道:“郎君又说了,他也是唐二郎、唐三郎的朋友,请明娘子莫见外。”
明幽听说是夫家的友人,倒不好直拒了,蝉衣道:“既如此,幽儿将果子收下,再回赠一份给他,就不失礼了。”
明幽遂问小博士:“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好果子?”
小博士眼珠转了一转,道:“我家从东方采买了哀家梨,昨日刚送到开元城,最是清脆爽口。”
明幽道:“那你送一碟梨给那位郎君,说是唐夫人回礼他的。”
小博士应了要去,蝉衣道:“你去问了郎君的姓名来,幽儿好告诉夫君和哥哥,记下这份人情。”
小博士年轻好事,喜得两头跑,下去一会儿又噔噔噔上来,回道:“他说他姓崔。”
明幽闻言一呆,心中一点点明朗起来。
苏叶好奇地问蝉衣:“姐姐,你看见二楼那人没有?”
蝉衣道:“我听见那几层都是嬉笑行令,独他那一层寂若无人,所以随意看了一眼,记得堂中只有一人一桌,灯火暗弱,我没看清长相。”
明幽似有心事地吃了一颗虾仁,道:“我知道他是谁了。那个中秋节,他也在。”她的手比画着,“我哥哥坐这里,我坐这里,二郎坐那边,他,他好像是坐斜对面吧,行刺的舞女是被他拦住的。”明幽又想起那个中秋之后的某日,哥哥忽然对自己说:“崔六郎想约你去玩,你去也不去?”她那时初初恋上唐瑜,随口道:“不去。”转头就忘了这回事,却因一碟不期而至的苌楚桃挑起了记忆,可是崔郎君的脸,她早记不清了。
正心神不定时,忽听楼外响起一连串脆脆的爆竹声,窗纸被映得发亮,苏叶先欢喜道:“城中放烟花了!”苏叶和明幽一同起身,碎步跑去推开轩窗,和风声一起涌入的,是震天的爆竹响,一朵璀璨的烟花恰巧在她们眼前开放,流光四溅,一半飘进天上的星河,一半坠入人间的桃影河,接着,皇城中千百束火树银花冲天而起,东南西北遥相辉映,在夜幕上燃成一片绚烂的雨,那轮明月也黯然失色了。
明幽和苏叶跑过来拉蝉衣,道:“姐姐,龙朔宫前灯轮要亮了,咱们快去看。”蝉衣只好随两个小娘子往楼下去,到二楼时,明幽有些心怯,脚步也不自觉地轻了起来,她想假装不在意,却又忍不住偷偷看。
果然,屏风被撤了,在楼梯上也能瞧见整个大堂。堂中只有一盏烛,一张桌,一个人,窗户全开着,可窗外的热闹丝毫没有惊扰到他。
崔如祯只点了两三个菜,却已喝了五六壶酒。他听见楼上有人下来,便抬眼看,恰恰和明幽四目相对,崔如祯露出将要笑而未笑的神情,若明幽对他笑一笑,哪怕只是点点头,他也好以笑回应,可是明幽的目光只蜻蜓点水地和他碰了一碰,就惊鹿般转身跑下去了,他只好收敛神情,拎起酒壶,斜倚在了榻上。
入夜,孙牧野炖了半锅冬瓜猪骨,蒸了三个黄米饼,拌了一碟莴笋,放在庭中一张小食案上,掇一只小矮凳过来坐了,一边就菜吃饼,一边自斟自饮。星官儿伏在桌边吃一盆生牛肉,那爆竹声在四面八方响个不停,惊得它不时抬头,警惕地张望满天光怪陆离的花。
孙牧野不看烟花,只看一锅骨汤时而倒映出红色,时而倒映出绿色,他沉默地喝剑南烧春,一口就是一碗。星官儿吃饱了牛肉,舔着舌头凑过来,孙牧野将酒碗递到它的鼻尖,它嗅了一嗅,顿时连打了两三个喷嚏,终于惹得孙牧野笑了一笑。猪骨还剩一半的时候,酒坛子已见了底,孙牧野将最后几滴倒入碗中,先夹了一块冬瓜吃,再举碗喝,仰脖入喉之时,他的双眼看向天空,忽而整个人定住了。
此时烟花凋尽,一场喧嚣销声匿迹,亘古不灭的星辰又渐渐布满夜幕。孙牧野定定地看,眼睛一刻也不眨。
天穹之东,星宿之中,出现了一颗不该出现的星:荧惑星。
孙牧野大惑不解,他怕自己酒醉看错,便将酒碗放回食案,再站直了身,深深凝视那星。
夜空忽然亮如白昼,一颗扫星自东而来,横掠整个开元城,向西而去。
凤阁早下班了,端木拙却没去赏花灯,他在东阁里温起一壶乌程若下酒,和唐瑜对坐谈心。因见唐瑜心绪低沉,端木拙问:“你还在因崔如祯的事郁悒,是不是?”
唐瑜轻声道:“前些年,三郎和几个朋友去洪武围场打猎,迎头撞见一群野马,三郎的坐骑被惊吓,将三郎掀在地上,几百双马蹄从三郎身边踏过,有几位朋友和我们是十多年的总角之交,也不敢轻易上前相救,崔六郎那时和三郎初识不足半年,只有他往野马群里冲去,把三郎拖出来,救了他的命。”
唐瑜将酒杯拿起来,又放下,道:“因崔六郎的缘故,他父亲对三郎、对我做过的事,我从未记恨过。今日在逮捕令上签下名字,世人都要说唐瑜以公报私,我听其自流,可是崔六郎也不能理解,我心中确是内疚。”
端木拙道:“为人在世,之所以别于禽兽,一因重情,二因知理,可是世事百态,纷繁驳杂,往往重情则轻理,论理则无情,两全时少,两难时多。譬如崔衡之事,崔如祯为人子,重的是天伦;鸣玉为国家命官,重的是法理。他无错,你也无错,不需愧疚。”
唐瑜消沉道:“唐瑜任开元府尹半年,对内亏欠家人,对外辜负朋友,先生,若为官便要落得众叛亲离,那为官何益?”
端木拙白眉之下双目跳动,未及答话,却见窗户一白,竟似一张黑幕突然拉开一般,唐瑜起身离榻,推开窗户,看见一束扫星之尾没入西方,他微感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正要关窗时,端木拙也过来了,他仰头看天,额上的皱纹深邃如刻,唐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心忽然沉沉往无底洞坠去。
端木拙凝重道:“荧惑守心,国运有变。你立刻回开元府,召全府官吏通宵待命,以备不虞。”
唐珝入了涅火军,一连数月都在校军场集训演练,此夜正轮到他担任警卫,他站在军营哨楼上,手持长矛,眺望北方。黑茫茫天地不辨,中心却一片云蒸霞蔚煞是引人注目,正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开元城。烟花绽放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唐珝在心中默认那些烟花:国色天香,鸾凤和鸣,星离雨散,百川归海。往年的上元节,他也爱放烟花,在唐府后花园,在桃影河边,抑或在皇宫大殿前,唐二却不喜欢放,只喜欢远远地袖手看。苏叶一直想看皇城的烟花,自己答应放给她看的,可惜食言了。
唐珝又开始想念他的那些伙伴。袁青岳已死,宇文宸一直驻守南方,今夜在城中狂欢的,大概只有徐家兄弟和崔如祯了,不知道今夜在哪家歌楼舞榭,桂酒椒浆,不醉不归?
二十里外烟消火散之后,唐珝轻轻叹了口气,抱着长矛发呆,恰在此时,东方一束扫星拖着长长的星尾,划过他的头顶,向西方落去,卒子们都惊动了,纷纷叫道:“妖星现!妖星现!”
卒子们的目光都随着扫星走,唐珝的目光却转回了东方,他看了半晌,突然抛下长矛,直往哨楼下冲,主管警卫的校尉看见了,立刻喝道:“唐珝!你做什么去?”
唐珝道:“我要回开元城!”
校尉道:“你说回就回,军营是菜市口不成!”
唐珝手指东方,道:“你看见没有?荧惑守心!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校尉向东方看了一眼,道:“行军打仗的人,谁看不懂天象?我用你教?”
唐珝道:“那你听没听过‘荧惑出,万骨枯’?说不准要有天灾人祸了,我家在开元城,我要回去看看!”
校尉道:“今夜是你执行警卫,你敢擅离职守,必受军法处置!”
唐珝道:“那我家人怎么办!”
校尉道:“你先问问战友怎么办!若此刻是战时,你擅离哨楼,敌方乘虚而入,你置身后的万千将士于何地?”
校尉往营中一指,那地上黑压压一片士卒都看着唐珝不吭声,唐珝站在木梯上,下也不是,回也不是,咬着牙瞪那校尉。
校尉提高声音道:“唐珝!你从军后我教你的第一个道理是什么,告诉我!”
唐珝便嘟囔了一句。
校尉道:“大声些!莫做小儿妇人态!”
唐珝遂高声道:“军令如山,令行禁止!”
校尉道:“记得就好!莫说什么天灾人祸,就是泰山崩于眼前,我不叫你动,你就不能动!”
唐珝两拳捏得直抖,愤愤地拖着长矛回到了哨楼上,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却只能面北站直,遥望那座繁华绝代之城。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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