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洸还停顿了好一会儿,那一刻,两人的眼神碰撞到了一起,却都无法从彼此的眼神里捕捉到任何一丝情绪。
一个是习惯了明争暗斗、腥风血雨的政治女强人,一个是经历了屈辱与磨难之后被磨平了棱角、褪去了鲜丽外衣而影遁的天之骄子,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无形之中便会碰撞出一种奇妙又惊险的火花来。
载洸笑了笑说:“您老就饶了我吧,我好不容易才从这泥潭里挣脱出来,你还让我往里面跳啊。
我算是看清楚了,权力这种东西,你从外面看,那是殿堂,走进去才知道,那是个牢笼,我就想自由自在地过完年少时的光阴。”
慈禧善于从别人的眼睛判断真与假,但是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神清澈得让人不忍去怀疑,不过,几十年残酷的政治斗争还是让她不敢轻易地放下戒心来;
而且,她城府当中最具心机的部分,往往都是为身边最亲的人准备的,之前是自个的丈夫,后面是自个的儿子。
可无论内心怎样地风起云涌,她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风淡云轻,“既然你都这么想了,军机处跟总理衙门的差事,就不勉强你干了。
但是这新军,还得你来管,你六叔现在也只是帮你顶一下位置,练兵打仗的事情,还是你在行。
而且,现在新军规模已经到了六万人了,个个骁勇善战,那都是我大清最能打的勇士了,别人还真制服不了他们,还得靠你,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把这新军统帅之职给接回去?”
载洸脸上充满嫌弃跟惶恐,摇摇手说:“不了不了,实在是受不了了,您看看我身上,几十处伤口,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能捡回来一条命,就得烧高香了。现在我是一想到打仗的事情,心就止不住地要跳,寝食难安呐。”
慈禧:“你之前那血气方刚的模样,可不像是畏战的样子啊。”
载洸:“之前那是职责在身,现在清闲了下来,整个人都舒适安逸的时候,转念一想,整个人的心态全变了。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我不是好战,也不是畏战,我这是厌战,我厌了。”
慈禧:“这么快就厌战了?真叫人难以置信,当初的你,可是拿着剑冲进颐和园吗,到我面前请战,追击日本人来着。”
她的眼神总在无形当中给人一种压迫感,连载洸这样善于演技的人都难免会败下阵来。
载洸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从她的视线移开,低下头来,抽了下鼻子,悲伤之情溢于言表,“这场战争,死了很多人。你知道哪些人,再跟你说完再见之后,就永远都不会再见了。
昨天还跟你在一起谈笑风生、互相慰藉的人,今天就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了。那时候的自己,每天都要经受身体跟精神上的双重折磨,直到现在我还做着噩梦。
特别是在旅顺保卫战那会,有时候不是怕死,是不敢死,我要是死了,他们就都活不下去了,至今都不忍去回想,自己始终怎么走过来的……”
说到动情处的时候,载洸也真情流露了,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到下巴,“我不能轻易放那些日本军人走,是为了对得起战场上死去的那些弟兄,现在,这个心愿我已经完成了,我也不想再上战场去了。我是,真的厌了。”
载洸又笑了下说,“今后,我就致力于发展工商业吧,军队的事,我就不再掺和了,想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慈禧也因他这一番话动了情,点点头说:“既然你都这么想了,我也就不再勉强你了,商办衙门的事情,你放手去干,不要顾及那些王公大臣,有我在后面替你扛着,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载洸只是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慈禧出了房门的时候,还回过头来说:“记着,要好好吃饭,家里的饭菜要是觉得不合胃口,就到我的园子来,我让御膳房给你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