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农经济好不好?这是一个很难以直接评说的问题。就像是小孩的世界之中多数就是要么好,要么坏,但是在成人的世界之中,却很难说确定的黑白,更多的只有灰色一样。斐潜作为一个穿越者,常常就会想自己这样的身份,究竟能够给华夏带来一些什么?是打打打,杀杀杀,然后每打下一块新地盘,就搞一个美女奖赏一下自己?亦或是什么都不做,自己就当做是一个吉祥物裱得高高的过一生?战争并不是三国的一切,视杀人抢东西抢女人为最大的幸福最爽的事情,是大多数胡人的猴子脑袋里面仅存的欲望,斐潜是一个后世的现代人,难不成回到了汉末三国就反而变成了猴子?所以斐潜当下,反而比在后世,考虑还得更多,更为深刻。既然比汉代的人更有宏观上视角的优势,为何还要落入简单的打杀之中呢?斐潜看着庞统和诸葛亮。这两个人,在三国演义里面被称为龙凤之才,自然是智慧了得,但是毕竟少了千年的思想沉淀,在某些问题上没有斐潜视野开阔和深远,不是庞统和诸葛亮的问题,也不是他们笨,而是原本资讯积累上面的差距。庞统和诸葛亮就像是提着灯笼的瞎子,努力再摸索未来的道路,而斐潜则是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毫不费力就看清了历史的轮廓……在庞统和诸葛亮还在考虑农耕的时候,斐潜就已经意识到,当下的危机,也可以说其实是一个机会。华夏之所以选择了农耕道路,这和华夏上古时期的自然环境以及气候条件等因素有直接的关系。在上古部落生活的时代,华夏处于气候温暖湿润、森林草原较多的自然环境之中,这种自然环境,使釆集劳动比狩猎容易获取食物,并且野生的粟、黍、稻等植物种籽,已经能够满足人们一定的食物需求。因此华夏民族在新石器时代早期,就已经确定要走上了农耕的道路。起初的农桑,或者说农业的概念,是比较广泛的,但是在华夏封建王朝之中,农桑的范围却越来越狭窄,专指粮食种植,就连研究如何让粮食增产,有时候都会被批判是『奇巧淫技』,更不用说其他事项了。重视农耕,在华夏百姓身上压上第一块石头的,是商鞅。商鞅在秦国变法时,明确地提出兴农为治国之本的思想。『民之生,度而取长,称而取重,权而索利。明君慎观三者,则国治可立,而民能可得……故圣人之治也,多禁以止能,任力以穷诈。两者偏用,则境内之民壹。民壹,则农,农则朴,朴则安居而恶出……』五民啊……残酷么?残酷。有用么?有用。正是因为有用,所以后面就一直用,就没想过要创新。能用就好了,费力费那心干什么?『民壹则朴,安居恶出』,后来就演化成为了『君治人,人治地,地生谷,谷安邦』。在这四者关系之中,只要使民务农,即能得谷,进而安邦富国。这种认识,也正反映了统治者『以农为本』思想的实质,也是『小农经济』思想长久不衰的根本。没错,重点就是这个小农经济的思想。于是乎,统治者就渐渐的从『重民』,转向了『重地』。『故而,各地豪强争夺田地,而轻黎民……』斐潜缓缓说道,『盖因天下货财所积,则时时有水火盗贼之忧。至珍异之物,尤易招尤速祸。草野之人有十金之积,则不能高枕而卧。独有田产,不忧水火,不忧盗贼。』『虽有强暴之人,不能竞夺尺寸;虽有万钧之力,亦不能负之以趋。千万顷可以值万金之产,不劳一人守护。即有兵燹离乱,背井去乡,事定归来,室庐畜聚,一无可问。独此一块土,张姓者仍属张,李姓者仍属李,芟英垦辟,仍为殷实之家……』那么在这样的思想下,这一块『土』上的人,还能得到重视么?人死光了没事,田还在就成,固步自封也就成为了习惯。『大汉之初,七国之乱,视之宛如郡国之争,实乃割地自封之害也……』斐潜看了看二人,缓缓的说道,『七国之内,赋税归于地方,盐铁钱币皆由自出,名为属国,与别国何异?』『如今之局,各地大姓,大建坞堡,宛视之如自守,实则纳佃户,挟民夫,所产所出,皆归其中,盐铁兵刃,皆不他求,若有良机,便是侵吞他处,劫掠地方,此番种种,又与春秋乱战有何分别?』斐潜说完,庞统和诸葛亮皆默然。在春秋战国时期,小农经济是适应时代需求的。大力推动小农经济的秦国得以国民巩固,并且秦朝每打下一片土地,都是扩张了一份的实力,毕竟不管是赵国还是齐国,都是在华夏领地之内,都是拥有大量耕田,适宜耕作的国度,即便是楚国,也是有大片的鱼米之乡。所以在春秋战国时期,小农经济没有错,大部分都是正面的效用。但是当华夏大一统基本完成,汉代继承了秦朝的遗产之后,猛然间就发现华夏周边的土地似乎不适合耕作,于是乎从这个时刻开始,『小农经济』的重农思想,就开始慢慢的束缚了华夏民族前进的脚步……小农经济没有错,但是小农经济的思想却有很大的问题。尤其是当『小农经济』和宗族勾连起来,成为了封建王朝维护统治的唯一手段的时候,华夏大地主阶级周而复始的兴衰内斗就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士族大姓的形成,其实就是在血亲意识和长期定期定居生活的共同作用下产生的,这种制度一开始不是什么坏事,相反,还有助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在初期,因为生产力的低下,在士族的家族内部,由家主维护和协调本族内部各成员的关系。家主在士族内部所具有的核心地位,无疑起到了一定的稳定家族、聚拢族属的作用,并且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经济的共同利益。换句话说,其实士族大姓,就是扩大了的『小农经济』体制。而在汉代,这种扩大化的小农经济体制,已经表现出极大的弊端了。『四世三公,天下冠族!』斐潜看着远方,声调平稳,但是讲的东西宛如惊雷,『如此宗族,所求何事?朝堂待其不厚乎?百姓于其不敬乎?然遇天下惊变,所谋所虑者,皆无社稷公念,唯有家族私欲!此便是大汉养士四百年之所得?』庞统和诸葛亮依旧不能答。袁氏家族之中是不是都是坏蛋,生下来就是要挖大汉墙角的?显然也不是,袁氏之中也有忠心耿耿的直臣能吏,但是从整个袁氏家族来看,当袁氏门生遍地,把持了尚书台,垄断了汉灵帝的官宦道路的时候,其性质就慢慢的发生了变化。但凡是垄断,最后都会走上维护自身的垄断,然后抛弃所有的道德与善良,即便是表面上看起来多么的伪善。一开始,宗族之间,士族大姓聚集一处,是为了让自己家族更好的生存,但是发现了垄断的利益之后,为了掩盖每个家庭之间贵贱、贫富的差别,便是不惜假借圣贤,杜撰谶纬,断章取义,鼓吹什么君臣统属,将原本的矛盾尽可能的淡化或掩盖,甚至是不惜残害压迫,出卖忠义,无视国家和民族,只求自身能够保持原本垄断的地位。家国天下,家于国之前的观念,在这个时候便逐渐的变成了不可动摇的理念。小农经济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加上宗族士族体系,使得具有一定的抵御破产的风险,维护家族利益的作用,但是其本质上的将人束缚于土地上的狭隘生产目的,客观上也使得华夏民族向外扩张的脚步不得不停滞下来,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相对狭小空间里之内自娱自乐,最终被旁人用枪炮轰开了大门。所以,小农经济好不好?在一定范围,一定时期内是好的。小农经济有没有缺陷?有,而且还不小。所以小农经济要不要改,什么时间改?就是当下。难道一个穿越者,知道了这种弊端,还眼睁睁的看着华夏民族在这样的坑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跌倒么?始终跑不出这个圈子,跳不出这样的禁锢?讲一些唯心的话,上天对于华夏是相当偏爱的,历史上每一次小冰河的到来,都是一次最佳的修正小农经济的机会,只不过历史上的那些华夏的统治阶级,一次又一次的推掉了上天伸出的手……因为只有在大规模的天灾面前,小农经济才是最为脆弱的,只需要轻轻的一推,华夏的车轮就将走向另外的一个方向。斐潜起身,负手走到了堂前。『大寒之期,乃天灾也……』院内的树梢招摇。『然,亦为天时也……』院前的旌旗飘飘。『天无以晴,地无以宁,神无以灵,谷无以盈……』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