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阁中,延续了好一阵的静默。齐天子收回手指,笑了笑:“你好大奢想啊,姜青羊!”旒珠之下,他的脸上似有阴影,那是这个伟大帝国的云翳:“便是朕!也不能说事事顺心,遂意此生。”姜望道:“臣以为,顺心遂意,是第一等权利。陛下至高无上,雄有东国,圣心即天心,岂有不如意者?”“享第一等权利者,需承第一等责任。”齐天子道:“人呐,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想得就越多。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随心所欲,昏君也,恣意妄为,贼主也。受万民供奉,焉能不虑万民?”姜望垂眸道:“臣,鼠目!”齐天子幽幽道:“你莫不是以为,你在妖界吃够了苦头,朕就不忍再苛待于你?”姜望道:“臣不懂,臣只知陛下要赏微臣。”天子气笑了,连着冷笑两声,才道:“洞真之法,唯有自求。但触类旁通,也无不可,你姜青羊有大功于人族,库藏真人心得,尽可一观!”“至于你要求真人无敌,世上岂有无敌之法?只有无敌之人!大齐国库纵有万般妙法,还要看你自己是不是那块材料。”姜望想了想,道:“臣应该是。”韩令站的是纹丝不动,眼神也似定住了一般,仿佛在思考宇宙的奥妙。天子沉默片刻,才道:“朕倒有个建议。”姜望道:“臣洗耳恭听。”“大丈夫当学万人敌!不知兵不足以雄天下。军神威凌八方,靠的也不单是他的拳头。”齐天子道:“修远大约是与你有些相妨。去决明岛吧,朕让祁笑教你。”原先姜望履神临之责,去万妖之门后历练,天子便有意让修远带他历练,学学兵法。怎么说也是一个军功侯,只会蛮打蛮冲也不太像样。现今这般轰轰烈烈地在妖族转了一圈,兵法自是学不成了。他现在只要上妖界战场,就必然成为妖族的优先击杀目标。什么兵法都不好使。天子终是不想浪费这个良才璞玉,还是希望能雕琢一番。姜望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便拱手道:“臣愿往。”过了一阵,见天子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便很有眼力见地又是一礼:“微臣告退。”“等等。”齐天子漫不经心地道:“政事堂谁在轮值?”韩令这时候才活过来一般:“是朝议大夫叶恨水。”天子摆了摆手:“拉去背书。循旧例。”姜望张嘴欲言,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跟着韩令去了。待得姜望离开后,自侧阁转进来一个身影,面对着天子坐下。长得慈眉善目、和和气气的,却是当朝国相江汝默。天子拿起旁边的一卷书,却没有立即翻开,而是道:“不容易啊。朕看他这副体魄,大异于半年前,在妖界不知死去活来多少回。”“武安侯这次的经历,足以彪炳史册,任是谁也挑不出问题来。”江汝默声音低缓:“但观今日行止……武安侯是否有些骄纵了?”“他是心有郁结。”齐天子道:“有时候朕也想掀它个天翻地覆,不顾山河倒悬。况他一个血气青年,弱冠男子……国相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想不管不顾的时刻吗?”说到这里,天子自己笑了:“朕倒忘了,国相是个没脾气的。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向来唾面自干的江汝默,此时也只是道:“陛下对武安侯期许甚高。”齐天子淡声道:“朕欲就旷古之伟业,焉能无旷古之雄才?”江汝默叹道:“您在期待下一个军神,但武安侯毕竟年轻,也不知能不能懂陛下苦心。”“那要看他是否看得长远了。”齐天子语气平静地道:“他日若为姜梦熊,马踏天京亦可,拔剑新安何难?”江汝默慈面如愁:“就怕他不是。”齐天子笑了一声,翻开手里的书卷,细读起来,嘴里道:“天下事,岂能尽如朕意?”…………不怎么如天子意的大齐武安侯,这几日在临淄感受到了空前的热情。不仅仅是访客不绝,门庭若市。也不仅仅是诗会不断,宴请不歇。什么四大名馆、八大名楼,全都免费对人族英雄开放。号称“倾临淄之风月,结武安之欢心”。养心宫名下的温玉水榭,甚至花钱请姜爵爷去耍。姜无邪放出话来,说什么“若能得姜武安添光,当以元石铺地”。姜无忧曰:“那么有钱,来华英宫铺。”那些个名士狂生,争相为英雄赋诗。那些个闺阁少女,每日往侯府掷花。流亡妖族腹地,心系人族而独返的英雄事迹,在说书人嘴里传唱……姜望却在这个时候,孤身南下。已然确定去决明岛跟随祁笑大帅修行,在这之前也自有一段时间了却余事。且天子念在他才从妖界回来,还贴心地给了假期。此次南下,一则去须弥山送归至宝知闻钟,这世尊当年传道之宝,放在身上着实烫手。二则也要亲自去一趟淮国公府,感谢左公爷的深情厚谊。他本意让苦觉大师去送还这知闻钟,也算是回报多次相救之情。但苦觉大师不肯接手,说什么东圣地之主,不可拜西圣地之门……他也就只好独往。行念禅师业火焚身,为他开路,这份心情他不可能忘怀。须弥山位在西南,佛宗圣地之名,古已有之。可谓源远流长。姜望数次往来南域,却是缘铿一面。这一日仗剑独来,在那群山之中,忽见一个五官明朗的和尚,踏旭光而现。此和尚是个光耀的长相,天然能让人生出信任来,唯独是左眉有一处断口,稍添了一分冷峻。远远便行礼:“来者可是大齐武安侯,姜望姜施主?”姜望心知当是须弥山僧侣,竖掌回礼道:“在下姜望。不知大师法号……”“贫僧照悟。”照悟禅师很是温和有礼:“我刚好下山……真是缘法!”什么刚好下山。早先还在妖界的时候,苦觉大师就说过,说须弥山那个叫照悟的秃子,总在门前晃,一天不知道晃多少圈。姜望估摸着自己刚离开齐国,照悟禅师就跟上了。能忍到现在才出来,已不愧是真君定力。他如今也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成年男子,看破不说破,只道:“确为前缘所系,晚辈特来拜访宝山,前辈若是有暇,不知可否引路?”照悟禅师忙道:“得暇,得暇!”曾与楚地三千年最风流的凰唯真产生过交集,照悟禅师也是明秀一时的人物。后来更是证道真君,得持菩萨果位,在须弥山那也算得上是宗师。对年纪轻轻、修为不过神临的姜望礼待有加,自然是看在知闻钟的份上。姜望也不拿大,仍然谨持晚辈之礼,跟在照悟身后。但照悟却并不急着走,而是一翻手掌,托出一座袖珍小山来。此山灵气氤氲,匠心独具。云林花草,无一不真。可惜姜望并没有欣赏雕刻的雅趣,很煞风景地问道:“禅师,我们不是要去须弥山吗?”照悟禅师朗然一笑:“须弥山已经到了!”说话间一招大袖,刹那间天移地转。姜望尚持手中剑,已然“身在此山中”!千山万山皆在眼前,须弥原在芥子!但见茫茫云海在眼前无限打开,云深之处得见巨大佛台。佛台正中有莲座,莲座之上坐巨佛。此佛金身璀璨,大肚能容,大耳垂珠,阔面常笑。无边灿烂,无尽光彩。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似直面此佛。围绕着此巨佛,盘坐着密密麻麻的须弥山僧侣。所有的僧侣,都面姜望而坐。都在此刻,同时对着姜望合掌低头,致以敬意!而照悟禅师在云海前侧身一让,让所有的礼遇,都尽归于姜望。此为千佛顶礼,须弥山至高礼遇!自须弥山落成以来,受此礼者,未有一手之数。“这怎么受得?!”姜望慌忙避让。却被照悟禅师当面一礼,定在原处。“整座须弥山,自山主永德以下,除却坐关者,皆在!皆礼!”照悟就在这云海之上,虚引佛台上的茫茫僧侣,对姜望道:“我们用这样的礼仪,希望姜施主知道,你对须弥山有怎样的大恩。”“姜某汗颜!真不敢受如此大礼泽雨轩 zeyuxuan.cc